红花染 据说这世上最美的东西都是最残忍的,至于有种最美最艳烈的红色,则是用最纯最热的心头绝望之血洒成的。 人间有很多美丽的颜色,而我独钟那抹艳烈。很多年,我见过很多红色,却始终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亦说不出我到底想要哪种,只是我所见皆非我所愿罢了。 我在这块号称无垠的大地上行走了很久很久,我记得我出行的那年我正好十六,而今,我已忘了我的年龄几何。我为寻这世上最美的红色活着,如今我在这个小小无名村庄了我残生,我早已见过了最美的红色,也没有了再寻找的必要。 很久了,我仍然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一袭红裳染红了整个天边的凄迷景象,连残阳都有几分黯淡。 我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确定是几岁,总之距我离家已经很多年了。到这里也是偶然,我本来在多年寻找无果之后准备放弃,却偏偏误入这个小村庄,也正是这"误"了我一生夙愿,在这里,我亲眼见了我终生找寻的最美的红色染成。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如此,费尽心力去追寻往往事与愿违,心如止水不愿再争却要自己送到门前来,实在是讽刺。 这里实在偏僻得很,人们几乎不出去,有出去的,很多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似乎和整个繁华尘世毫不相干。很多人想要的宁静,在这里得到最好的诠释。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小小方寸之地,人们想要的不过是,不要再贫困,他们还想要生存于世的平等,可惜,谁又能给这些被遗忘的人们任何他们想要的? 这里与外面最多的联系,就是红花了。除了寻常粮食,家家种红花,红花是做胭脂的原料,也可染色。 红花花朵并非纯正红色,而是橙红色。在清晨露珠还未干时,红花花苞还很柔软,姑娘们在此时摘下花朵,茎上的软刺不至于伤了手,但劳作的手,没有哪一双完好,而这世上许多美好的东西远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无害。 将采下来的红花花朵揉搓,让它们与空气亲密无间接触,做成花饼,晒干之后,托人带到城里去卖,制胭脂的人将红花作为主要材料,做成娇艳欲滴的胭脂,这些胭脂以高出红花十数上百倍的价格卖到有钱或者有权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手上。而采花的女孩们,这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用到这些浸染了她们汗水与泪水的胭脂,就是她们做新娘的那一天。她们的奢求,不过一盒胭脂而已。 这里的女孩,没有哪一个不采红花制花饼,她们擅长的,也就只有这一样。制花饼过程中的红花汁是她们梦的染料,将一块白棉布在红花汁液里浸泡之后再拿出来就变成了粉红色,一方帕子,一个香袋的颜色,也是梦的颜色。 姑娘们染一小块帕子的布料已是奢侈,亦属常见,然而有个姑娘奇怪得很,或者也不能称姑娘,她早已过了出嫁的年龄,却不肯嫁人,听村里的其他人说,那姑娘在等一个人。对于不太一样的姑娘,我更愿意称她们作"女子",那个女子,每年的红花都要一天之内采完,尽数揉成花饼,剩下的花汁用来染一件衣服,她亲手做的,一针一线用深情思念和盼望失望缝成的嫁衣。那件嫁衣,她已染了很多年,只是,再多的汁液染过,嫁衣仍是淡淡的红色,而不是如血如火的大红嫁衣。直到她穿上嫁衣之时,整整十年,每一年都细细染过,细细抚过,细细藏起。 那女子等的人,据说是个有大志向大抱负的,自小不若村中其他人认命,而是饱读诗书,寒窗十数载,誓要上金殿。那女子对我说,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夜间青灯壁冷,挑灯夜读,是她红袖添香,温柔守候。她说,他曾言,此生定不负相思意,她答,山无棱,天地合,不敢与君绝。她还说,她送他千里赴考,渡口折柳而别,她说一生来生生生守候,他说,等他金榜题名,定不辜负温柔。 那女子说,她夜夜站在小渡口,日日盼良人归。堤上柳千丝万缕,江水一去不回头。一年又一年,她想他一字千金成状元,她等他衣锦还乡等到白头。 那女子说,嫁衣无论如何都还是淡红色,或许等到他回,嫁衣就是真的红嫁衣了。 那女子说,打马人过渡口,问她何故守候。 那女子说,她的菱花镜已然收起。 那女子说,夕阳下的小渡口,风景一如旧时温柔,但是江水,未曾回头。 那女子说,她每次起身关上等他的门,她都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我问那女子,既然他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你还要一直等候?那女子说,等他已成习惯,她不想习惯不等他。 又是一度冬春,那女子已等了整整十年。 又是一个采摘红花的日子,那女子如往年一样,做好一切之后,准备再染那件嫁衣。一个旧旧的木盆,淡红色的衣服静静躺在里边,她就那么看着,不得不说,她那双温柔的眼,从未变过。她年少时的玩伴走进来,告诉她,她的良人回来了,说是回来接他的母亲,他就要成婚了,他要娶的,是他考试时主考官的女儿,大家闺秀,美貌如花。 我早早听说了那女子的良人衣锦还乡,却不去见她,我急急去看她,推开门,我眼睁睁看着那女子一口鲜血尽数洒在那件嫁衣上。瞬间,那件嫁衣被染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我穷尽一生寻找的最美之红,就在眼前,这由绝望悲愤之血染成的红色。那么美,那么疼。 那人走得很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那女子穿上那件嫁衣,去小渡口,送他。那件嫁衣美过我见的任何一件,那女子,不施粉黛,美若谪仙。她站在渡口柳下,红衣如血,似要燃烧一江春水。她等了十年的那个人,头也不回,一如江水。一滴泪划过脸颊,霎时天地失色。 那人走后,那女子很快就死了。她说她想穿着那件嫁衣去,她说她不想腐烂,求我将她火化之后骨灰洒在江中。我答应了她。 火点燃,火舌贪婪而残忍,火红一片。站在小渡口,我对她说,新人嫁衣之所以是红色的,是因为,真正的爱和绝望一样,都要用血来浇灌才会最美。最残忍最绝望最疼痛的,才是最美的。 而那个女子,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随这月光下奔流不息的长河去了,再也不回头。 后记: 这个故事构思很早,灵感来源于宫崎骏老爷子《岁月的童话》那段关于红花的描述,可惜年纪大了记得不清不楚,一时又找不到原话,只好胡诌。 一直想写一个关于等候的故事,却不想让它圆满。写这个故事,多少有点别的影子,却也不是想批判什么,只是很平常地说一个有执念的人的结局。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合理却被人们当作理所当然,比如说美来自绝望,比如说,有些不平等永远无法消除。 我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不需要同情怜悯,试图把自己放在故事里是一件很难的事,太容易被自己的情感左右,但我从不觉得零度写作什么的是合理的。即使全部都是自己又能如何? 息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