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

　　二十六、强进杭州城
　　1967年2月24日晚上，我们乘坐上海至广州的124次列车，离开了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
　　列车压不住狂怒，一路上喷射着一股股闪亮的火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划破沉重的黒暗，沿着发亮的钢轨，朝夜的深渊飞驰而去。
　　车厢里的灯光格外明亮，广播里正在广播我们非常熟悉的一首革命歌曲【一代一代往下传】，歌声雄浑激昂，红卫兵们也一齐跟着唱了起来：
　　象那大江的流水一浪一浪向前进
　　象那高空的长风一阵一阵吹不断
　　我们高举革命的火把
　　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
　　--------
　　这一趟火车坐得非常舒适，我们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在行李架上，在座椅底下，在人行道中，再也看不到人影了。在侧所里，你可以随便进去，再也没有人拦你了。人们可以自由走动，我们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列车，感到非常新鲜，我们从第一个车厢走到第十个车厢，每个车厢都要停留一段时间。车上大部分是串联的红卫兵，还有少数的旅客。当我们还要往第十一个车厢走时，一个解放军把我们拦住，说下面是货车，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火车铿锵铿锵地向南奔驰，疾风从窗口外呼呼地吹在脸上，感到很痛快。遗憾的是现在是晚上，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要是在白天，该多好！途中火车停了几次，那是小站，有一些旅客下了车，我都没注意，我们坐的是慢车。
　　我们在别的车厢逛了好久，又回到了自己的车厢，刚坐下来，就有两个工作人员来检查车票，后面还跟着两个解放军，他们的手臂上都挂着红袖章，上面写着＂值勤＂两个字，他们是上海铁路局的军管人员。据说从上海开往各地的列车检查很严，没有车票的人都被赶下车去。在我们这个车厢里也给抓了几个人，被送到值班室去，准备下一站让他们下车。他们是偷偷爬进火车的，没有车票。
　　过了不久，火车又停了下来，我往窗口一看，外面灯火辉煌，可能是个大站。许多人都站起来，高叫着：＂到站了，快下车吧！＂我也站起来，准备下车。文益笑了起来：＂你傻啊！这是杭州，不是广州！＂
　　我莫名其妙：＂那广州呢？＂同学都大笑起来了：＂广州离这里还有一千八百里呢！＂我坐车都坐懵懂了。这时有许多红卫兵都涌进了车厢，我以为他们要坐这趟列车，不料他们却把我们往车下推：＂你们都下车吧，我们到杭州串联去！＂我感到为难：＂我们是回广州的！＂他们高声说：＂我们也是回广州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们却不让我们去杭州串联，我们偏要去！＂接着他们说了几句广州话，搞得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们接着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你们跟我们下去吧！我保证你们回广州！＂我们也跟他们下了车，车厢里顿时空旷了起来。
　　站台上挤满了黑呼呼一大群人，都是前几趟列车下来的红卫兵。我们这趟车还不断地有人下来，把站台挤得水泄不通。红卫兵们高喊：＂我们要出去！我们要进杭州城！＂原来车站大门把他们给堵住了。
　　一个军管会模样的人手里提着电喇叭，站在站台上向我们喊话：
　　＂红卫兵同志们，同学们：请你们自觉遵守上海铁路局军管会关于维护铁路秩序的规定，不要冲击车站和火车！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们要执行最高统帅的指示。中央已经下令停止串联，你们要返回原单位闹革命-------＂
　　＂不要放狗屁！＂
　　＂你能代表中央？＂
　　＂北京我们都去了！你杭州有什么特殊，不让我们进去？＂
　　＂打开大门，我们要出去！＂
　　--------
　　人群中一齐狂喊起来，把军管会人员的声音给盖住了。我第一次看到红卫兵对解放军采取这样的态度，心里感到不可想象。接着，有人高喊着：＂他们不开，我们自己开！＂＂冲啊！＂随着一阵震天动地的喊声，数百人一齐向大门冲去，＂轰隆＂一声，车站大门给推倒了，我跟着人流冲出了车站，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造反行动，我心里感到非常刺激。
　　数百名红卫兵在车站大门外集结。一名红卫兵站在台阶上高声说：＂我是来自福州的红卫兵，我们这次是集体行动，希望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车站附近有一家剧院，大家暂时到那里休息。现在各省派一位代表，跟我一起到市军管会去！＂＂我是广东的！＂另一位红卫兵也站到台阶上。＂我是湖南的！＂＂我是广西的！＂有几位红卫兵代表也来到台阶上。
　　当红卫兵代表们出发后，我们也来到一家大剧院，这时已经是深夜二点多钟了。这家剧院很大，可以装几千人，文革期间没有演出，这里成了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活动场所。墙壁上到处是红卫兵的标语和大字报，地板上垃圾成堆，臭气难闻。舞台天幕上还挂着＂炮轰省委，火烧江华＂的大幅横幅标语。江华是浙江省委第一书记。
　　我在剧院里随便找到一张座椅就躺下去了，天快亮时就被人推醒，原来代表们回来了。还是那个福州红卫兵对我们讲话：＂我们跟军管会的人进行协商，他们在跟上海市革委会请示了以后，答应接待我们。但向我们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时限为五天，五天后，我们一律返回原地，不得逗留杭州。二是各省红卫兵不得参加本省市的夺权。你们答应不答应这两个条件？＂＂答应！＂我们一齐孔叫起来。＂好，下面我宣布各省的接待站-------＂那个福州红卫兵继续说。
　　广东省的红卫兵被分配在靠近西湖的一个学校接待站，我们感到相当满意。第一天我们没有做大的活动，只在附近区域走走。杭州是一个历史名城，曾做过几个朝代的都城，名胜古迹很多。杭州城的古代建筑很多，到处是飞檐雕柱，是个美丽的城市。
　　古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就是杭州，杭州是中国最美的城市。但杭州的美，主要在西湖，有诗人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西湖是一首诗，是一幅天然美的画卷，是天下文人墨客的宠儿。
　　古代大文豪苏东坡对西湖的美做了全面的概括：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来杭州不游西湖，是白来一趟，我们强进杭州的目的，主要是游西湖。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往西湖走去，我们带足了干粮和水，准备在西湖大游一天。天气很好，霞光满天，使杭州城显得更加亮丽。
　　西湖位于杭州城西部，是我国主要观赏性的淡水湖泊，三面环山，面积大约有6平方公里，绕西湖走一圈要走15公里。湖中被孤山、白提、苏堤、扬公堤分隔，按面积大小分别为外西湖、西里湖、北里湖、小南湖及岳庙等五片水面。苏堤和白堤穿越湖面，小瀛洲、湖心亭和阮公墩三个人工岛鼎立于外西湖湖心。夕照山的雷锋塔与宝石山的宝加塔隔湖相映，由此形成＂一山、二塔、三岛、三堤、五湖＂的基本格局。
　　西湖中最有名的景点是雷锋塔、苏堤、断桥和三潭印月。
　　我们往西湖东岸的小路走，骏间，就被西湖的美景倾倒了。也许，是因为宝石山的美景，莲花峰的风彩尽收眼底，也许，是因为碧波荡漾，三面环山，赋予了它特有的气质。正是这些，让我们觉得西湖不同凡响，不觉加快了观景的脚步。
　　我们登上了岸边的一艘游艇，向湖心驶去，前方一条绿色的弧线越来越清晰，逐渐变成一座小岛------三潭印月，又称＂小瀛洲＂。三潭印月的美名，源于每逢中秋佳节，人们在中空的三座塔内点上腊烛，烛光、月光、湖光，交相辉映，呈现出＂天上月一轮，湖中影成三＂的景象。
　　坐在船上，欣赏着水平如镜的西湖，这湖水，初看，犹如一潭诱人的陈酒，静悄悄的，轻盈盈的。细看，象一面美丽的大镜子，太阳照下来，水波闪闪发光，真是美丽动人。这时湖岸清晰明洁，那石砌的门方桥、圆圆桥、独眼桥、多孔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玲珑剔透，其间还有几株扬柳树，还有高高的山，重重叠叠，多美啊！
　　船靠岸了，我们上了坡，眼前出现石头壁，几株老松和古老的房子。我们绕过去，踏上了石子铺成的小径，时而听到黄鹂鸟的鸣叫声，格外清脆。接着我们跨过了湖中小桥，只见湖中荷花怒放盛开，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绿色的荷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我们走进了一座四角亭，亭中立着一块奇石，上书＂三潭印月＂四个大字。站在亭里向湖中远眺，只见三潭组成一个三角形立在湖中。
　　前面是码头，我们乘船归去，不一会就到了苏堤。苏堤俗称苏公堤，西湖十景之首，是一条贯穿西湖南北景区的绿色大道，全长约三公里。苏堤共有六座桥，第一座石桥短而高，坡度大，拱起在水面上，刚上桥，眼前突然一亮，阳光直射下来，清风徐来，湖面浮光跃金，一只离群的鸭子打碎金波，游向三潭印月，身后泛起一圈圈耀眼的连漪------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苏堤，我并不觉得累-------这里依山旁水，翠木碧草，湖面浩渺，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之后，我们又游览了其他景点：白堤、湖心亭、阮公墩等，闻名天下的西湖山清水秀，林谷幽深，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巧妙搭配，一切美不胜收！
　　中午，我们继续呆在西湖，在西湖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用了午餐，吃了杭州的名菜------红烧鲤鱼，然后就美美地睡了一觉。
　　下午，我们又游览了另一个景点------有名的岳飞庙。岳庙位于栖霞岭南麓，面临西湖，是一座纪念南宋英雄岳飞的祠庙。主殿忠烈祠里有岳飞坐像，上挂＂还我山河＂四个大字。祠庙西有岳坟，墓道阶下两边铁栏里围着害死岳飞的四个奸贼的铁像：秦侩、王氏、张俊、万埃莴。
　　我们到了岳王庙一看，个个目瞪口呆，岳庙里一塌糊涂：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庙宇被砸得墙残断壁，连岳飞也被＂打倒＂了，躺在地上，四个奸贼跟岳飞同一样的命运，由跪变成倒。这是杭州红卫兵的＂功劳＂，他们把岳庙变成了＂破四旧＂的＂展览馆＂。
　　只有岳坟还保持完整。据市民们反映，红卫兵们还想挖岳坟，遭到广大市民们的强烈反对，他们只好到别的地方去破＂四旧＂了。还有许多刻在石碑上的对联也被保留下来，这些石碑立在墓道两旁和岳坟四周，尽管许多石碑已被涂鸦，但文字还看得清楚。于是我参观岳庙的主要任务变成了抄写对联。
　　在岳坟前面有这样一幅对联：
　　正邪自古同冰碳
　　毁誉于今判伪真
　　这副对联，鲜明地表达了人民对岳飞和秦桧的不同态度。
　　岳王庙殿两侧的一副对联是：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铁无辜铸佞臣
　　据说，这副对联出自一位姓徐的妇女之手，她用拟人和对比手法表达了对岳飞的敬意和对秦桧的憎恶。
　　在墓道旁边，有这样一副对联，令人啼笑皆非。清代乾隆状元秦涧泉学士，江宁【今南京】人，秦桧也是江宁人，人们认为他是秦桧的后人。一天，秦学士到西湖，有人请他瞻拜岳坟并题联。秦学士无奈，题日：
　　人从宋后无名桧
　　我到坟前悔姓秦
　　乾隆进士，历任两广、云贵总督的才子阮元的对联是：
　　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
　　淬！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
　　此外，我还抄录了如下对联：
　　千秋冤案莫须有
　　百战忠魂归去来
　　-----乾隆进士、兵部左侍郎吴芳培
　　拓地饮黄泉，撅志当酬，尚见泯兵湿蒋庙
　　呼天悲铁像，此冤未雪，常闻石马哭昭陵
　　-------清代著名文学家张垈
　　史笔炳丹书，真耶？伪耶？莫问那十二金牌，七百年志士仁人，更何等悲歌泣血
　　墓门凄草碧，是也？非也？看跪此一双顽铁，忆万世奸臣贼妇，受几多恶报阴诛
　　-------清代兵部右侍郎、尚书彭玉麟
　　直到天色已晚，看不清字迹时，我才停下笔来。我的伙伴们也有不少收获。
　　入夜，高不可测的黒色天幕上，繁星点点，如鳞火闪闪。近处，四街八巷，早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了。一辆辆公交车从街上开了过去，轰隆轰隆的尾声，在空中激荡。人行道上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女人们高声的欢笑，男人们低沉的交谈，年青人高亢的辫论和老年人的咳嗽，此起彼落，交融重叠。人来人往，脚步匆忙。到处都是人，整条大街上都是余音不绝的人声。好一派大都市的夜景风光。
　　白天，我们走街串巷，看大字报，抄大字报，忙碌了整整一天。这不，路灯一亮，我们又来到了大街上。这是杭州城最热闹的一条街，我们随着人流，这里走走，那里看看，那里热闹就往那里去。忽然一阵阵口号声由远而近，原来是浙江省两支造反派组织在游行示威。我们赶快走上前去看热闹。
　　一支队伍打着【省联总】的旗帜，由西往东走，阵容庞大。另一支队伍打着【红暴会】的旗帜，由东往西走，人数也不少。两支队伍越走越近，最后竟粘在一起，互不让路，先是一番激烈的整吵，接着一阵发喊声＂冲过去！＂双方人员扭在一块，你冲我挡，拳打脚踢，甚至连旗杆也当成武器，打得一塌糊涂，场面相当刺激，这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的场面。后来有大批解放军赶到现场，终于制止这场冲突。
　　浙江两大派的斗争发端比较早。
　　1966年12月30日，浙江省革命造反联合总部【省联总】成立，这是浙江省最大的造反组织。当天，省联总联合22个造反派组织查封了浙江日报社，1967年1月10日宣布夺权。
　　1月16日，杭州市公安局造反派接管市公安局。
　　1月18日，省联总发出【紧急通告】，宣布夺了省委办公厅、省人委办公厅、省委宣传部的权力。随后，全省各地党政机关都被夺权。
　　1月26日，省联总发表【江华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罪证如山】等文章，宣布打倒江华。
　　2月上旬，浙江大学部分学生在要不要打倒江华的问题上发生分歧，浙江省的造反派分裂成为省联总和红暴会两大派。
　　早在1月份，省联总代表在北京曾就＂江华该不该打倒＂等问题征求周总理的意见。周总理指出，江华是井岗山老同志，毛主席再三表示要保。但省联总认为：炮打司令部，江华是主帅，非打倒不可。但红暴会提出要保江华。
　　军队在支左上也发生分裂。省军区认为红暴会也是革命造反派组织，两派都要支持。20军和空5军则认为省联总是＂响当当＂的革命左派，要坚决支持。
　　3月1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作出【关于成立浙江省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决定】，对浙江省实行军管。
　　6月6日，在军队的支持下，省联总调动了数万人，围攻杭州丝联厂，跟红暴会发生大规模武斗。从此，浙江大乱，成为全国武斗最厉害的省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