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67年元旦前一天,我和母亲坐上硬卧车厢,陪同我们的还有卫生所长董大夫。 车厢轻轻摇晃着,车轮的铿锵声催人欲睡。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时而为我测量体温,时而给我吃药,一夜都没合眼睛。我迷迷糊糊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在列车有规律的晃动中似睡非睡,待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大亮。竟不知道第二天是怎么住进旅馆的,只记得下车后大雪又在飞舞,成团成团的雪粉从地面扬上去,又从天空纷纷扬扬洒下来。站前广场的雪浪此起彼伏,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直响,一直陷到膝盖。我倚着母亲的手臂机械地上车下车,左眼钻心的疼痛,有时疼得轻一些,有时疼得要命,火一样在烧眼眶。 母亲背着我走进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医院里的形势和糖厂差不多,满走廊都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到处都有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大喇叭里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曲,以及各种造反组织的"郑重声明"、"最后通牒"、"严厉警告"……给我看病的眼科大夫是位老人,办公桌上摆着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他没穿白大褂,牙齿是那么整齐,以至近在咫尺也分不出哪颗是真的哪是假的,穿的是病房护理人员的蓝色工作服。回想起来,还是"反动权威"好,改造的环境比一般走资派强多了,下到底也是到门诊看病。大夫给我做了全面检查,我发烧、头痛,左眼眼底充血,视力只有零点一。大夫用很低的胸音问我们为什么不早来治疗?听完母亲的叙述,沉默许久,才在诊断书上写道:"左眼角膜挫伤,建议住院进一步会诊。"护士给我打过退烧针,涂上眼药,用两根细绳套在耳朵上挂住眼罩,让我们坐在走廊连椅上等待董大夫办理住院手续。董大夫回来愁眉不展说,明天是元旦,住院处的人早早下班了,三天以后才能住进病房。母亲没料到病情如此严重,心急如火对董大夫说,与其等在这里,不如直接去北京检查治疗。董大夫说他做不了主,需要回去请示再决定。 董大夫回齐齐哈尔了,留下我们在旅馆里过新年。 元旦的下午,母亲叮咛我好好躺着休息,她要去打长途电话询问董大夫请示的结果。母亲披上大衣出去后,我睡不着,身上老是发冷,一只眼睛盯着窗外出神。我们住的旅馆是三层楼,一层是公共浴室,二层是理发室。整座楼的店面都放假了,空空荡荡没有旅客,暖气供应不足,躺在被窝里还觉得凉。左眼的眼罩里痒痒的,大概是药物正在消肿。太阳慢慢落向西面,窗玻璃变成红中发黄的颜色,估计四点多了,我着急起来,母亲还不回来? 楼下响起喧哗声,有人大声喊叫着为球队加油。我裹着被子爬起来,透过窗棂上一小圈冰花融化了的地方一只眼睛望去,意外发现距楼下五十米的地方有一所中学,学校门前是一个简易冰场,两支少年冰球队正在进行冰球赛,双方都有拉拉队呐喊助威。我吐出哈气融化玻璃上的冰花,用手擦净水痕,一瞬间恍如隔世,又看到了多少年前的情景。可能产生于我自己的意识,也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意识,仅仅是储存在头脑中的记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孩子们传来的每一阵喊声,都煽起我难以平静的情绪,人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了。在糖厂大院里,一切体育活动都被看作干扰运动的因素,而在黑龙江省省会哈尔滨市,孩子们却照样进行冰上体育运动,多么令人不可思议!同时也使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一种被夺去的生活。他们的世界依然是美好的,未来依然是广阔的,幸福还是在什么地方存在着的(将来大家都会有那样的生活),并不像我经历的这样一塌糊涂。 我贪婪地看着冰场上的比赛,看到队员们精彩的突破和射门,我也热血沸腾喝起彩来,刚喊出声音就脑浆乱晃,树木在跳舞,大地在漂浮,好悬没摔倒。我将额头贴在玻璃上,用凉气镇一下,有什么在抽我的脑筋,疼得眼前直冒金星,我不得不用手指掐着太阳穴减轻疼痛。 "快躺下。"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带着一团雪花和寒气回来了,头发上的围巾一直系到下巴底下,脸盘冻得发红,鼻子也是红的。 我捂着脑袋躺下,问: "妈,怎么才回来?" "过年,电话局休息,我找到总局才打上电话。"母亲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解下围巾,对着冻僵的手掌呵气。她给我买回几根哈尔滨红肠,几个面包。"吃饭吧。" 要是平常看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早垂涎欲滴了,现在什么都不想吃,闻着味儿都恶心,要吐。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怎么,头疼?"母亲问。 我又掐起太阳穴。 母亲坐在床头上,抱起我的脑袋放在大腿上,用嘴唇接触一下我的额头,想知道是否有热度。每当儿子生病她都是这样的,又把手放在胸口上试试没发烧,亲了亲我,为我捋起额头: "儿呀,听妈的话,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吃不下去也得吃,这样才有力气。要不的话,你的病怎么能好。" 我觉得胸口堵得慌: "妈,我想出去一下,回来吃。" "干什么?" "换换空气。" "就一会儿么?" "不,我要看冰球。" "到哪儿?" "楼下。" 母亲诧异地望着我,我的独眼里一定充满渴望,她理解我的渴望,爱活动是男孩儿的天性,一个孩子决不会装病。为了儿子能吃东西,母亲无法拒绝请求,况且我躺三四天了。母亲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低声答应了,她给我穿好棉大衣、大头鞋,戴好皮帽、手套、口罩,搀扶着我慢慢走下楼梯。走出大门,一层脆薄的冰屑在我们脚下簌簌作响,脚底下发飘,有些趔趔趄趄,每走一步就跟着震荡一次,从头盖骨到脊椎都要碎裂似的。一股清冽的寒气迎面扑来,头痛减轻许多。我不想让大人加入孩子行列,以免大家拘谨,不让母亲送了。她只好目送着我摇摇晃晃走进小观众中,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远远看着我别摔倒。 有人看见我是个戴眼罩的病人,主动让出一个空子。我扶住球场的围栏站住,夹杂在一般大小的观众中间,一种暴风雨般的感情和回忆突然在内心涌起,热流如灌。我又看到体育比赛,回到从前的生活之中,我站起来了,比原来高了,复活了。我觉得在孩子们中间的感觉真好,谁也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走资派狗崽子。自己的生活原来可以多么不同的,在我的记忆里,这种心情只有在"文革"前才体验过。周围人都和我一样,不会时刻提醒我注意身份,不歧视我,欺侮我。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同样有参加活动玩耍的权利。虽时间暂短,毕竟摆脱平日的忧虑和压抑。 是的,人只有经过磨练才能体味人生,没受过折磨的孩子很难理解这种心态。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做人的尊严,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无须羡慕他人的身份,也不用再违心说假话了。我想痛痛快快放声大笑,又想痛痛快快放声大哭,既欣喜若狂又悲哀至极,为我自己,也为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我站在他们中间忘记头疼,忘记寒冷,忘记了自己是谁,和孩子们一样狂热,大喊大叫着为喜欢的球员加油助威,为该进没进的球遗憾,为巧妙的配合叫好,场上球员射进的每一个球都像我射进去的那样兴奋。我知道自己是在宣泄,球场给我一个宣泄的机会,我终于找到一个正当发泄的理由,生命与力量融为一体,尽情宣泄半年来的压抑和愤懑。尽管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独眼龙,还不习惯用一只眼睛看世界,关键时刻看不清楚。但没关系,我狂热地掀开帽耳,扯掉口罩,扯掉眼罩,任寒风刺激得不断咳嗽,还是愉快得不得了。我把自己想象成猫头鹰,看什么都用一只敏锐无比的眼睛。 球场休息的时候,我仍旧沉浸在如醉如痴之中,思绪混乱而愉快,母亲喊我才清醒过来。回头望去,见母亲远远站在凛冽的北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坚持着不肯破坏孩子们的兴致,只是做着手势示意我戴上眼罩,当心别让感冒加重了。她翻起大衣领子缩进双肩,不停跺着脚,用吐出的哈气暖手,围巾上挂满哈气凝成的霜花,落日的光芒映红她的身体,头发、眉毛上的霜花都一齐闪耀起来。我不安了,母亲一下午连口热水都没喝,冰天雪地会冻坏的。我戴上眼罩,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免得母亲一直等我。 那天晚上,我的兴致特别高,吃掉一个面包和半截红肠。我让母亲吃面包,她却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大饼子泡在开水里,就着咸菜咽进肚里。我把红肠塞进母亲嘴里强迫她尝尝,她咬下一小口,就借口吃不惯这种味道不再吃了。我知道母亲惦念我的姐姐妹妹,担心她们过年吃什么,晚上睡觉封不好炉子煤气中毒。母亲告诉我,糖厂造反派不同意我们去北京看病,她在电话中和斜眼争吵起来。母亲强调我们不能等待,耽误病情谁负责?对方见母亲的态度不容置疑,又提出厂里不能担负看病的费用。母亲急了,为保住孩子的眼睛什么费用都认,糖厂必须派人带一笔钱来垫上再说。 新年过后,学校的教导主任曲元春赶来了。 "文革"期间严格控制进京人员,外地人须持省级进京介绍信,旅店方能接待。当天下午,曲老师去黑龙江省轻化工业厅办好进京介绍信,母亲又背起我登上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一路颠簸,我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热发冷的病态更加剧烈了。牵扯到费用问题母亲没买卧铺,再次抱着我坐了一天一夜,一晚上都没合眼。我一直昏昏沉沉睡在母亲的怀里,火车进北京站时,母亲的腿和手臂都压麻木了,老半天才站起身来下车。她累得背不动我,是曲老师把我背进天桥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曲老师原来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母亲被打倒后,有人说他是旧十七年教育路线的红人,入党的希望也吹了。这一次造反派指派曲老师来护理我们,看上去他一脸的不情愿,始终疏远我们,唯恐受到牵连,后来他果然中途退却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顾不得休息,就领我乘公共汽车去北京同仁医院看病。我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瞪大一只眼睛望着前门大街,看什么都新奇,心里的激动难以言表。哦,北京,祖国伟大的首都,从我懂事起就怀着一个美好的心愿,将来一定到北京看看。过去,我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北京,现在,终于能亲眼目睹梦绕情牵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