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亲不让我挑水了,怕我小小年纪闪了腰,自己去挑。 水房子前的积水结成厚厚的冰面,像缓缓的山坡,成了一个小溜冰场。挑水人心惊胆战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说实话,我挑起水来一步一滑摔过好几跤了,又想替母亲分担家务,找出几块木板钉成个方形框子,在两条方子下钉上两根粗铁丝做个爬犁。我把桶卡在木框里放好,拖着爬犁去拉水时一路有意晃出些水,一层覆一层,沿途冻成一溜儿从水房子一直延伸到我家院门口的冰道,省力又好玩。我不敢大白天拉水,只是晚上出动,因为我浇的冰道滑倒不少人,想起来就不好意思。其间有的行人看到绕过去了,有的行人不小心踩在上面,结结实实摔个大屁股蹲儿,经常听到爬起来的人埋怨: "操他奶奶,谁那么缺德,干的好事!" 我偷着乐,表面上装得什么事也没有。有一次母亲走在上面也滑倒一跤,她拍掉身上的灰尘,摇着头自己傻笑,没有骂人。 过去一到冬天,学校就在操场上浇起一座滑冰场,体育老师刘小伙教我们上冰上课,滑划子、花样、速滑、打冰球,对好多项目都感兴趣。冰上运动速度快、冲力大,刘小伙怕撞伤孩子,不许学龄前的小朋友上去抽冰猴、滑爬犁,在大冰场旁边另浇出一个小冰场专供小孩子们玩这些游戏。为了不影响上冰上课,每到下雪天刘小伙就发动学生们铲雪打扫冰场,现在他被揪出来没有人再浇学校的滑冰场了。天气终于好转,雪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越来越明净,气候都有些暖和起来,孩子们待在家里憋得上天入地,总算能出门换换空气了。暴风雪已经过去,狂风吹走冰面上的积雪,一些地方被吹得非常干净。有雪也不碍孩子的事,他们到处跑来跑去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雪粉从脚下纷纷飞起。天气晴朗的日子,大家就到西下洼的泡子里玩耍,滑冰、滑爬犁、抽冰猴。那是一座天然的大冰场,绵延数里,镜面一样光滑平整。当初上冻大人怕冰面没冻结实,不让孩子上去玩耍,谁见到孩子在西下洼抽冰猴谁喊: "不能在那儿玩,小心掉进冰窟窿里!" 嫩江封江后,没有人再阻拦孩子们玩耍了,那上面能开过几辆大卡车,啥事没有。 白土地的孩子买不起带鞋的正规冰刀,那太昂贵,几乎花掉家长一个月工资。经济条件好的人家也只能买副不带鞋的冰刀,由家里大人按脚的尺寸做一副鞋板,用螺丝拧在冰刀上,让孩子踩住光板冰刀用绳子绑在自己的棉鞋上,土法上马学习滑冰。这已经让其他孩子非常羡慕了,没有冰刀的孩子只能看着伙伴们滑来滑去,在透明的天空中飞翔一般。哪个孩子心理不平衡,就跟着有冰刀的人狂追一阵,打一个长长的"滑刺溜",脸颊和鼻子在寒风中吹得通红。然后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拿出冰猴,把自制的皮绳鞭子甩得啪啪响,抽着冰猴出气。 我也属于羡慕人家的一族,母亲没有钱,别说买光板冰刀,就连个冰猴都买不起。我找块榆木疙瘩闷在家里用菜刀削了半天,削出个大桃子形状,又摁在水泥地上打磨,蹭得油光锃亮。最后在桃子尖上钉上枚按钉,精心用红药水画上两圈道道,自制出一个冰猴,很是惬意。我拿它和别的孩子比试,看谁的冰猴转得稳重,没想到一出手就败下阵来。公家制作的冰猴木料特别沉重,抽上一鞭子原地转起来又快又稳。我的杰作虽花里胡哨,外貌上还过得去,可木料太轻没主心骨,一鞭子抽上去没转两圈就跑开了。我越是气急败坏抽冰猴,它就跑得越快,搞得我手忙脚乱大汗淋漓。这哪是和冰猴嬉戏,简直在和它进行马拉松赛跑! 我一脚将它踢进干枯的苇丛里,不再要这玩意儿。 我不甘寂寞,抱着爬犁回到西下洼,跪在爬犁上双手撑起冰镩子,身子向前探出,试图用这个姿势加快爬犁滑行的速度,与滑冰的彬子一比高低。可想而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双手怎么抵得住人家的双腿。彬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大张开双臂,俯下身子,随心所欲加速减速,调整滑行路线,没两分钟,就把我远远甩在泡子中心,败得惨不忍睹。风呜呜低吼,四野白茫茫一片,里面的草丛越来越密集,枯黄的芦苇被大雪压弯了腰。我趴在慢慢滑行的爬犁上望着冰面大口喘息,严寒刺着脸颊,一团团哈气凝成霜花,挂在嘴角上、眉毛上、帽檐上,像包一层冰壳。周身的热汗经寒风一吹,我感到冷,突然,身下的冰面咔咔嚓嚓一阵响动,人晃悠起来,我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跑,怕冰层裂开沉进水里。响声很快就停止了,又死一般沉寂。 我跑了几步,踅回来,傻狍子一样非要弄个究竟。 脚下闪开一道两指宽的蛇形裂纹,从冰面一直切到冰底,可以清楚看到它的横断面。我竟在缝隙里发现一条冻住的黑鱼,闭上眼睛又睁开,它还在那里一动不动。以前听说这个泡子是堵死的江汊子,水特别深,里面只有老头鱼,眼前分明是一条两尺长的大黑鱼呀?大坝那边的养鱼池里有各式各样的鱼,那么这条黑鱼怎么跑过来的?顺着稻田沟游进来的吧。我不害怕了,用手套擦去周围的积雪,再仔细看看,估摸它离我很近,决定用冰镩子凿破冰面取出大黑鱼。冰块在手下四处迸溅,我不幸判断错了,那条鱼看起来挺近,实际上冰层非常厚,至少冻结在半米远的深处,仅凭这把用电焊条做的冰镩子,休想凿破如此厚的冰层! 我放弃得到黑鱼的希望,反倒望着冰层遐想起来。透过玻璃般晶莹的冰层,望见一群大大小小的老头鱼,露着脊背和头部拥挤在水底晒太阳。我敲打冰面想吓跑它们,偶尔有一两条老头鱼动弹一下,碰得长长的水草晃动起来,其它鱼都置之不理。我猜测冰层下的世界一定很神秘,不像冰上的世界这样寒冷,鱼与鱼的关系也不像人与人之间那样冷酷,否则它们不会拥挤着取暖了。我不知道这条黑鱼是怎么溜进泡子里来的,可知道它是淡水里最凶猛的鱼类,性情孤独,靠吞噬小鱼为生。大自然自有它的生存法则,使生态得以平衡。按照弱肉强食的生存道理,黑鱼应该比老头鱼更有生命力,为什么在这么深的水域里,土生土长的老头鱼优哉游哉,外来的黑鱼却冻死在冰层里了呢? 真是个令我百思不解的谜。 人都有个好奇的心理,越不可知的东西越勾引起探求奥秘的欲望。这个问题在脑海里萦回好长时间,我一直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有时候想得脑瓜门儿疼。从那以后我每次滑到黑鱼旁边,总趴在冰面上研究一阵冰底下的世界,有些鱼几乎一冬天都不睡觉,它们都在做什么呢?再跺着冻麻的双脚向两岸的草丛跑去,用铁锨铲倒干枯的芦苇和菖蒲,捆成一大背放在爬犁上拉回家里。我除去春节家看看大肚子的娃哩,盼着它生小狗崽子好抱过来以外,再没有什么地方好玩了。彬子、铁南他们有光板冰刀,没事滑滑冰,或去俱乐部看看春节和朋久排练节目。我也想跟他们去俱乐部看排练节目,那是孩子们认为很风光的去处,既暖和又热闹,比闷在家里有意思多了。但母亲不让我去,怕到人多的地方惹是生非。 我的不幸让母亲事先言中,当我实在没地方去的时候,终于去了那个是非之地,险些送掉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