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间一天天过去,白土地上的早请示,晚汇报仍在进行。 我发现大家都学乖了,谁也不愿说真话。 特别是晚汇报的时候,天气渐渐冷下来,大家冻得捂耳朵搓手掌,说过敬祝"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就算完成例行公事。为什么都沉默了?因为有两个人不打自招,道出实情坦白从严了。一个男人忏悔自己偷过一袋砂糖换酒喝,被抓进市里的群众专政队劳动改造。另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漂亮娘儿们忏悔自己有作风问题,被抓住把柄当作"破鞋"游街示众,搞得她和丈夫从此抬不起头。 我见过那个娘儿们游街,她姓杨,住我家前两趟房,大伙儿都叫她"杨八角"。关于这个奇异的外号是有说道的,据说杨八角借过办公楼一个烧开水的锅炉工十元钱,好久都没还上。锅炉工把杨八角逼急了,她提出玩一种"减法的游戏",每主动以身相许一次就减去八角钱。锅炉工当然愿意奉陪,他一值夜班锅炉房就变成游戏室。如果顺顺当当减完倒也罢了,有一回他们正在做"减法的游戏",被打开水的斜眼堵个正着。锅炉工吓得不知所措,一旦消息走漏他老婆会闹得天翻地覆,满城风雨。斜眼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让我玩一次不就没事了!"杨八角并没回答,他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内心的挣扎。没办法,杨八角又和斜眼玩一场"加法的游戏",息事宁人,那当然是免费的。 此时的杨八角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眼睛犹如两个彩色的灯泡,哭得又红又肿,在家属革委会造反派押解下,围着大院转来转去。那时有"作风问题"最叫人不耻,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比走资派还让人讨厌、唾弃。她在前面挂着破鞋游街,后面跟着几乎全厂的职工家属,一路走一路高呼革命口号:"打倒破鞋!打倒骚货!打倒狐狸精!"男人们哪是打倒什么破鞋,围着她评头品足逗笑取乐(法国作家雨果说得是何等准确: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人们被一些不健康的活动腐蚀,堕为群氓,而群氓和暴君都需要逗乐的小丑)。女人有点儿动真格的,都对她怀着一种特别的愤怒,杨八角的一切都令她们气愤,最糟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有人喜欢,"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女人们大多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孩子,尖嘴利齿骂她不要脸,伤风败俗,是偷野汉子的贼,什么难听骂什么。 没有人站出来说这样做无聊至极。 游行的队伍来到家属服务站大院,立即召开现场批判"破鞋、狐狸精"大会,参加会议的人挤得院子里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是快步或小跑而来。特别那些男性造反派,专往杨八角胸脯上盯,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张开着,仿佛在等待着天上掉馅饼。 主持人一反批判走资派只喊大口号的惯例,而是要杨八角详细交代搞男女关系的具体细节,细到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才能从宽处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就连一个动作或一个表情都不愿错过。出席大会的人心照不宣,越无聊越要寻找精神寄托,无不感激主持人的良苦用心,能让大家有茶余饭后磨牙的乐趣。可惜杨八角不配合,面对众人吭吭哧哧不肯交代,这就令人大失所望,革命群众当然说她不老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母狗不翘尾巴,公狗怎么上得去?群众的眼睛雪亮,要不怎么能平…………….白无故揪出你?愤怒的人们又喊起打倒口号,有几个老娘们儿对杨八角进行起革命教育,一顿手掐指挠。这样一来杨八角反倒豁了出去,她的身子往前冲,疼得缩成了一团,接着又双手捶打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打不死我就搞!"就像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对着南霸天一声大喝:"打不死我就跑!"一样的气冲霄汉,一样的英勇无畏。 女人们再要动手,杨八角的丈夫拖着把镐头冲进会场,大吼: "谁要再敢动我老婆一下子,我就和他拼啦!" 杨八角的丈夫是个虎背熊腰的装卸工,刚刚喝过酒,眼睛通红,杀气腾腾。哪有人敢和一个醉鬼玩儿命,人群赶快闪开,他一家伙镇住主持人,迫使高潮迭起的大会只得草草收场,与会者大为扫兴。小辣椒碰上滚刀肉,叫你有什么办法!好端端的批斗会让一个酒鬼搅黄了,造反派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他们散会后并没有善罢甘休,马上仔细查遍杨家祖宗三代。万幸他们祖上的祖上肚子里都没有墨水,八辈子之上还是贫下中农,叫造反派抓不住任何把柄,这事也就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我对这种革命行动不感兴趣,觉得净是些瞎扯淡的把戏,谁愿搞破鞋他就搞吧,干别人什么事?我看那些造反派是闲着没事吃饱撑的,难道这不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