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人的终极归宿。只是现在的城市里,最后了此残生的已然变成了一个瓶子,一辈子的历史,最后就浓缩成一抔瓶子就可装下的尘土,想想怪可悲的,还是老家的风俗,肃穆的黑色棺材,在悲戚的音乐中缓缓埋入泥土中,似乎对人生要更尊重些。 我自小在农村里长大,从小看了不少棺材,我们那个村庄的人呀,一旦上了50岁左右,就很自觉的积极准备身后事,照遗像和造棺材就是其中极重要的两件事情。 现在还记得,有一次奶奶神神秘秘的从半旧的柜子里,掏出来一张镶框的黑白色照片,大小比A4纸大一圈,端详着喃喃自语"眼睛里面有灯泡,唉",当时觉得真奇怪,家里穷的从不舍得照相,奶奶这么大的相片是啥时候背着我们照的,便问奶奶怎么不带我们一起,奶奶愕然赶紧藏起来。 后来慢慢长大了,见了别人家辞世老人陵前的照片,又听着大人们说,才慢慢知道奶奶的这张照片意味着什么,偶尔翻柜子的时候看到,心里就一阵发毛,当时还怪奶奶搞的这么吓人,大人们说如果不趁身体硬朗的时候置备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夕旦福,那到时候抓瞎,连个遗像都没有的话,将是多么可悲,不仅于故去的人不利,于后代也是不好的。 我们家带我共三个娃,三个都胆子小,怕鬼,虽然从没见过,但晚上只要听见外面有点响动,都会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好久,尤其是每年年三十晚上,总是在大家都睡下后,能听见堂屋里面有各种细小的响动声,也不知道是我们自己吓唬自己,还是因为白天团年的时候各位先祖们没有吃好,晚上偷摸着回来寻点吃的,总之我是最怕每年年三十灯火熄灭后的时光。所幸我还有个妹妹,我们彼此深知,睡觉一起睡,上厕所也很自觉的会陪着彼此,我俩都知道如果不陪着起夜,总会有轮到自己的那一天。 小时候奶奶总说等他百年以后,她一定不会吓我们,让我们放心。我相信奶奶的话,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长者,我们是她带大的,她最了解我们的秉性,但每次听到奶奶这么说,我们也总会给奶奶说她一定长命百岁的,火堆映着奶奶和父母的面庞,大人们都笑着说哪有人能长命百岁哦。 那时的我们,毕竟没见过生死,转过头我们又开心的玩儿时的游戏去了。 后来,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堂屋顶上多了一副幽幽的棺材,那个东西简直成了我儿时的一段梦魇。 小时候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第二层的楼板是木头做的,因家里穷,堂屋顶上一般不怎么上去,所以木头也是稀稀疏疏的铺了个样子而已。站在堂屋里,那口棺材就那么毫无保留的矗立在头顶。每次走过堂屋,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但眼角总是不听使唤的能看到,然后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追自己似的。所以小时候最讨厌父母让我们打洗脸水,睡觉之前要洗脸、洗脚,有时候父母会使唤我们去灶屋打热水,我站在那里磨磨蹭蹭,想着堂屋顶上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硬是难以迈出脚步,实在没办法的时候,都是把门和灯开的大大的,端着一盆水跟被鬼追似的奔回火屋。 那时候经常埋怨父母,整这么个吓人的放在家里干什么,每次母亲就说"里面又没有人,怕什么"。后来有一次,邻居来家里拉家常,火炉边围坐在一起,说起某家老人还没来得及准备棺材就溘然长逝,临时去借别人家的棺材,但长短不合适,硬是多少人摁下去什么的。当时听的头皮发麻,我们几个娃嚷着不要说不要说了,大人们一幅这有什么好害怕的表情,想想当时真是对"棺材"这两个词充满了无比的愤恨。 这样想来,小时候的村子真是充满了乡里乡亲的人情味,好像什么都可以借,连棺材这种都可以,也不用打借条,用完再自觉的打一副还给人家即可,几十年住在一处的同村信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缘分。 这传承了千年的风俗,老去的人,在有生之年就开始准备着自己的身后之物,我一直好奇他们究竟会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没有见过村人露出过凄然的神态,反而他们表现出的都是一种很自然的,仿佛这就是在准备一份家具似的的样子。也许,千年下来,大家都已木然,毕竟命数有限,谁知道百年之后不会是去到另一个更好的空间了;也许,嘴上虽不说,心底是苦涩的, 毕竟谁愿意老去,谁愿意离开现世可见的美好,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了。 年轻的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大人的世界,我们在春风中放着永远飞不高的风筝,在油菜地里放肆的追着蝴蝶;我们在夏日为逃避收割玉米而爬上树杈,在大河两岸寻着野葡萄和各类野果子;我们在秋天收割后的麦田欢快的游戏,冲上一堆堆麦垛,在燃着的火土中尽情的烧烤着土豆和红薯;我们在冬天的风雪中,围坐在炉火边,熄灭一年的忙碌,大人们讲着各类的神话故事,妈妈哼着小媳妇的歌曲。至今最为怀念的还是,每天清晨上学,奶奶从灶洞里面掏出来烘烤了一宿的红薯,外表焦黄,内里软糯,满嘴都是清香,这种红薯的滋味,自上了初中之后好像再没有尝到过,不知道是家里变了样子的灶洞再也烤不出那种味道,还是那只是我记忆中的假想而已。总之,年轻的我们,活在自己日渐成长,寻求独立的历程中, 我们就这样和大人们抗争着过完青春岁月。 直到老父亲有一天突然中午来到宿舍楼下,那时正是我备考高考的关键时刻,父亲说过来看看我,看他的样子似有心事,但他不说只说来看看我,我上到宿舍,越觉得不对,折返下楼,父亲依旧在门口徘徊未去,我便问父亲到底何事,父亲才说爷爷快不好了,我便请假和父亲回家。 那时候我爷爷跟着大伯,回到家放下书包便跟着父母上到爷爷家,记忆中爷爷是至少1米75以上的高大身材,他的烟袋都有1米之长多,小时候他老晃着那长长的烟袋,砸吧着一口口浓烟在他嘴边久久散不去,听说他还经常用烟袋敲打伯伯家两位姐姐,以至于姐姐们总说要和我们用爷爷换奶奶。 可是,那一刻我所看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病态恹恹,连眼睛都睁不开的老人,被岁月抽去后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当时的我完全被吓坏了,耳边听大人们说爷爷一直没意识,但听见我来了他竟然流泪了,让我上去握握他的手,我抗拒着不敢走到跟前,当时的我是那么害怕,我的眼前是模糊的,我就怔怔的看了一会,便离开了。不记得我们和母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睡到半夜,听到大伯家远远的呼唤我们,我吓的一下子醒了,心里不停的发悸,母亲说看来你爷爷咽气了,我们便胡乱的梳洗连夜跑上去。 爷爷的大夜定在几天后,是家里的巫师们挑选的日子,我当天便回了学校,还记得同桌给我说,老师特意交代我失去了爷爷,让大家安慰安慰我,当时挺感激老师。我们生长在祖国的边远山区,所幸教我们的老师们都受过良好教育,他们不仅书教的好,还特别的负责任,我能从小山区走到祖国的心脏念大学,感激一路碰到的各位好老师们。 爷爷大夜那天,作为孙女我必须回去参加,大伯家锣鼓杂响,灵堂已设,他们说爷爷就躺在堂屋里那幅黝黑的棺材里,前面是他遗像,遗像前面是香堂,整个堂屋里面挂的都是白色、黑色的帷幔。我们儿辈孙辈站在灵堂之前,身披素衣,拄着陵仗,但凡有亲朋前来叩头,我们便还礼。这是我第一次失去身边的至亲之人,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心也讷讷的。等人声鼎沸散去,盖棺之前,是亲人看最后一眼的时刻,爹爹在一旁哭的撕心裂肺,主祭之人问有人想看没,我竟然前去说我要看,爬上凳子,看见爷爷就那么躺着,面色雪白,好比睡熟一般,想着人就这样去了吗。爷爷最后的那个样子伴随了我多年,后来想来后悔不该看,如若不看,就不会有那么真切的感受他的离去,也许他还那么鲜活的在伯伯家,抽着长烟袋,怒骂着家人。 爷爷离世之前,大概前几天我有梦见他,梦见我一位离世的姑奶奶在扫地,我问她干嘛,她说在给爷爷腾地方。这个梦我讲给多人听过,大家总觉得很神奇,我这位孙女,和爷爷平时并不是很亲,上了初中之后在学堂的时间比在家里多,在家里也多不串门,可是他就要离去了,他以这种方式告诉我,血缘之亲,终究是至亲。 上了大学,离开家乡上千里,家里的风俗我早就忘的没边没影,棺材一词很久没出现在脑海里,我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赏着春花秋月,笑看落叶冰霜,逍遥的过完四年大学生活,然后从大北边一路跑到南边滨海之边工作。岁月之殇,父母已两鬓霜白,奶奶的身子佝偻的更是厉害。想起高考之后填报志愿,奶奶说不要跑那么远,那时的我年轻气盛,鼻子哼着说好不容易上大学,当然要跑远上个好大学,父亲也在一旁怨奶奶不知事离的近难道就上个**大学吗。八年我就这样离家千里,大学时寒暑假回家不到三个月,工作之后更是难得的春节才能休假回家几天,我是如长大的飞雁,自在的翱翔,可渐渐的,陆地变的不再真切,我已飞的太高,找不到栖息之地,再也看不见奶奶殷切的眼睛,看不见父母霜白的鬓角,偶尔打个电话,只是那么匆匆的几句,因为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一年某个周末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生病,我问要紧不要紧,要是不要紧等我周一请假回去,父亲说不要紧,先安排好工作吧。转眼耽误几天,再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已故去,慌乱之下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连忙订票奔回老家。回到家里,那幅棺材已经挪到了堂屋正中,棺顶对着大门,黑黑的棺木吞噬着周身的神经,父亲说给你奶奶磕个头吧,我跪下,磕头三下,抬头看见那张多年前镶框的黑白照片,奶奶在里面微笑着看着我,起身看见爹爹和家人在一旁忙来忙去,大家都没有多悲伤。 家人们井井有条的准备着大夜的各项事情,安排着各类吃的喝的,还有敲锣打鼓的乐手,我依旧害怕棺木,但不知怎的,可能知道棺木里面睡的是我那善良的奶奶,我并没有小时候那么害怕,从棺木前走来走去,那毫无杂质的黑色让我依旧不敢看,但我也并不会心慌到奔跑。 奶奶大夜,各种祭帐挂起,我们儿孙辈披上素衣,还有亲戚送的被面挂满灵堂两侧,我第一次真切感受悠久风俗的人情味,为了让奶奶在另一个世界能过的更好,这些被面都是给她的,还有纸糊的一些东西也是她的,这些东西仅仅属于她,不属于任何人。 奶奶在世之时,家里要供我们上学,透支了家底,工作三四年,我还没有挣到足够的钱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她在我们这个一穷二白的家庭,来不及享福便走到生命的尽头。奶奶一辈子是可怜的,不到十岁尽失双亲,兄弟在外被掳去打仗不知死在何处,从小无至亲之人相伴,小小年纪就在爷爷家做起了童养媳,爷爷年轻时候的暴脾气让她受尽苦难,听父母讲起奶奶年轻时候的遭遇都哽咽。还好儿孙辈都算孝顺,虽然给不了荣华富贵的生活,但一直老有所依,也算幸福的过完最后的岁月。 如今,她就这样躺在棺木里,闭上眼睛永远熟睡,宾客来往,熙熙攘攘,丝毫不能打扰她的梦乡。主祭之人念念有词,家里亲朋陵前垂首而立,父辈叩首之际,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位我从小就跟着睡的长者,这位想着法给我们做好吃的长者,这位在父母打骂之际护着我们的长着,就这样要永远的离开我了,这一离去不是万水千山依然可见,而是不知何生何世才能相遇,这一离去将是永远再见无期。 闭柩前,主祭之人依旧问要不要看最后一眼,姑姑爬上去看着说你奶奶像睡着一样,这一次我选择没有去看,没能及时请假未能见上最后一面,不看这一眼,留在脑子里的还是那个活生生的奶奶,那个等我们回家就拄着拐杖出来笑脸相迎的归宿。 人散去,只剩下家人和黑漆漆的棺木,我们打扫白天累积下来的满地垃圾,爹爹一句话,"这还不又是一辈子"。 是啊,这还不就是一辈子,眨眼到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最后也就这一副棺木收纳着孑然一生,生前万般荣耀加身,最后也就这一黑匣子是永世开始的地方,乡人们生前为自己身后筹谋,要用好的棺木为自己打造一副好棺材,这传承下来的千年风俗,其实是对生命最高的尊重。 第二天清晨,七八个大汉抬起奶奶的棺木,出门,弟弟抱着奶奶的相片,大家一起踏上去她陵墓的最后一段路程。那个陵墓是奶奶生前选定的地方,位置背山向着伯伯和我们家这一面,说是奶奶看了些地方还是觉得这里好。大汉们抬的很吃力,奶奶那么小的身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费力的边走边停,记忆中恍惚听见老人们说就要这样,这是死者念想,是生者陪着走完的最后一路,自然要展现依依不舍。到得陵墓前,巫师说奶奶去世的时辰不对,下柩之前要用公鸡祭奠,巫师刺杀着公鸡,鲜血洒下,鞭炮响起,大汉们吆喝着一截一截放下,我们站在坎边看着,黑黑的棺木盖着,我不能确定那里面真是我奶奶,我们就这样木然的一个程序一个程序的做着,砌砖上土,燃烧值钱、祭仗以及一切祭奠之物,最后回家,用家里的吃食招呼着一路辛劳的乡里乡亲。 散去,一切归于日常,家里开始清静起来,家里突然少一个人,还是一起生活几十年的亲人,明显能感到大家心里的难受。不知何时父亲已将奶奶的相片高挂在堂屋墙壁的顶上,这个家里,也就剩下的这一张照片,让大家能随时忆起,奶奶曾来过这里陪伴过大家吧。 看着奶奶的照片,父亲说"你奶奶是个好人,连照的照片都这么慈祥",母亲说"你奶奶当时还说,就不该眼睛珠子里有灯",经母亲提醒,想起前尘往事,现在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长大了,她却离开了。 过后听父亲说,奶奶辞世当天神智都恢复了(此前一年,奶奶神智模糊,连我们她也不再认识,常把我认成母亲的妹妹),早上就开始流眼泪,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念及我未能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因为奶奶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因为自己而让别人麻烦,就是母亲给她端饭,她都是一如既往的叫"劳位",所以就算想谁她也不会说。母亲只能骗她,说娘家的人都来看过了。 丧事办完,我就得踏上回归千里之外正常生活秩序的道路,徒留下父母双亲守着空荡荡的老屋,我想,他们肯定比我要难受的多,奶奶陪伴他们的岁月比我们多几倍,可是父母并没有在我们面前戚戚焉,父亲还一直安慰着说,奶奶这是寿终正寝,是喜丧,应该高兴,可是我了解他,他虽然继承了爷爷的某些脾气,但心底如奶奶般善良,有人在奶奶最后神志不清变回如婴童般时逗笑奶奶,母亲多次给我们说让我们千万不要这样,父亲不高兴。 奶奶逝去,至今快十年,十年中没有过多梦见奶奶,也许奶奶真的在兑现着她的诺言吧。 十年之后,我已人到中年,渐渐理解年老力衰的无力。 家里的四位祖辈都已相继离去,过年回家,再也难以找到小时候那种,父母的兄弟姐妹团坐在祖辈身边唠唠家常,问问老人身体,我们孙辈追赶着放鞭炮,在竹林里面跟着姨妈到地窖捡拾红薯的乐趣。维系我们各支的老人离去,这个大家族开始分散开成若干个小家族,我们就这样一辈一辈的传承下去,我们的孩子长大,我们的记忆是否又重新变成他们的记忆,他们记忆中的那个欢笑的大家族啊…… 最近我们的父辈又到了要开始置办棺木的时候,婆家的父母坚持着一定要回家,为自己打造好棺材,我这才知道打造棺材竟是有这么多讲究,他们亲自到山上看好上好的树木,着人砍下来,算好时辰,找工匠锯开再合成一副棺木,再刷上上好的油漆。老人们说不要买漆好的棺材,因为那样看不到棺木本身的好坏,所以,到了年纪,不管身在何处,一定要找时间回家专门打造好棺材。我的父母也说他们要开始打造棺材了,我总说要不要这么早,这个时候我鼻子是酸的。我不忍心面对时间的流逝,父母已经不再年轻,他们的生命更多不由自己,生命往复,终有散去的一天。 我们的孩子在慢慢长大,我们的父母也在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