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十多年前出过远门的。 时年46岁的她带着西西,随同大嫂去了江西。那个地方在江西之南。江西之南又会是个怎样的地方?在几乎目不识丁的母亲眼目里,定然是没有什么轮廓的。她只是从大嫂口头中知道,这一次要坐长达十多个小时的汽车,经一夜,翌日,又需周转一趟自北向南的火车。 知道她是最惧怕坐长途车的,怕翻江倒海般剧烈晕车,又要长时间不能解手。 "多难受呀!"在出发前一晚,我打电话给她。 难得见她这般欢悦,应付措施也是井井有条:"晕车嘛,吃点晕车药就好了。解手嘛,能不喝水就不喝咯,能憋住就憋住好了,实在不行就学西西垫个尿不湿呀!你不用挂记着我,还有你大嫂呢!"她仿佛在安慰我,又似乎在安慰自己,还故意在说完"尿不湿"后,哈哈几声。 我敷衍了一个"哈哈",脑袋就炸开了,血液空空。 见我半响不作声,又道:"人老了,一晕车就想小解,怕到时候憋不住呀!"我的母亲终于承认自己老了。而事实上她也终于老了。放弃年轻时的倔强,会动情落泪于我的跟前。 我空空地叫了一声"妈",再无言语。两行眼泪兀自滚落,无声无息。秋凉的夜晚,流萤出入在暗色的灌木丛,像一颗星子遗失的泪滴。 她"哎"了一声,又自我重复一遍:"人老了,都是这个样子的。出趟远门,肯定是不清方向的,笨的就像一件行李一样,要人牵着走,怕是要受你大嫂照顾才行!" 我跟着"嗯"一声,怕不中听的哭出声响出来。把手机拿离嘴角。镇定一会,勉强缓缓说出轻松的话来:"明儿,爸是要去送你们的吧?" "那是当然!"斩钉截铁般的语调骄傲得倒像个恋爱中的小姑娘。 在他们靠媒妁之言维系的风雨如晦的婚姻里,经常斗气凶殴,激烈对峙,宁愿一整天不吃不喝呆在被窝里,也不愿同对方讨费半点口舌。小时候,我们兄弟夜里打架,故意缠住被窝,不让对方入住被窝子。他们也常常这样做,这倒让我们兄弟瞠目结舌的。他时有当着我的面说:"等以后你们兄弟都结婚了,你妈跟你,我跟你哥。"他是有点"不喜欢"我的,缘由我生来单薄,没用处的,又不跟他亲近。她又在这边咬牙切齿跟我说,言语如出一辙。我常常不知所措,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她有点贫血惨然的脸目。她眼神贞定,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日后她铁定要同我生活一样。即使这样,却未曾分开过好几日不见的。这次相离,应该算是长久的。 在她出发后第二日,我去了一个电话给父亲。 喜笑颜开挤兑他:"爸,你慌(想念)西西(我侄女)了吧?" 他也"哈哈"朝天,完全不接招:"我还在回来的路上呢,昨儿堵了车,在你姑舅奶奶家宿了一晚。没什么事情就挂电话吧。" 我悻悻地碰了一鼻子的灰,扭转正题:"妈应该到了噻?" 他沉吟了一会:"你还是给你哥去个电话,你妈晕得肠子都吐出来了,西西怕是也晕车,闹腾个不停。" 晚上视频时,见母亲发丝紊乱,一脸惊魂甫定的样子靠坐在哥哥的旁边。等我捣鼓完我这厢的视频时,哥哥复来简讯,说要过些天再聊,这档子要出去走走了。说完间,就消失在白净的荧屏上。 我定定地坐在电脑屏幕前,一言不发。夜里做了一宿的梦。梦里也净是母亲憔悴的形容。末了还有父亲吸烟的神态。 又复一日,逢霜降。劲冷的天气,父亲一人呆在家。无缘故地寻思着,又同父亲寒暄:"老爸,在哪?" "赶集呐!"照例粗腔的声调。 "老妈不在,天遂人愿了,过得潇洒了吧?" "潇洒个鬼呀!怪慌她们的,一个人麻麻木木的,陷在电视里咯!就盼着早点天黑哩!"语气松软得像一声声轻叹。 我心底积蓄着那些"恶毒的报复性的讽刺"终于没撒泼出口。只是粗淡地戏他一下:"看来我老妈虽然年过四十,魅力不减呀!" 这样一激,他心里的阴霾倒是消散了不少:"哈哈哈,一个人在家待不住了。今儿赶集买了一件衣,明儿穿着去你叔叔那。想来你妈今儿个也该到你大嫂娘亲家去了?" 他心里一番琢磨。心思便清澈见底了。我们又三三两两的话掐了一段。倒像是寻常岁月里,母亲在家烧了些寻常的菜食,我们父子对饮小酌的情境。 可如今,她在江西之南,他在湖南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