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郎闻莺 (2014-03-24 23:38:18) 丙伯伯和丁叔叔是两兄弟,他们都是我五服内的本房叔辈。 我没有见过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叫竺三爹,据说是一个很有血性的人。我们屋场分为上山头和下山头两支人,那时候,这两支人很对立,动不动就诉诸武力。有一次,下山头刀笔吏遂公的父亲出葬,遂公要耍威风,从乡公所请来12条枪保驾护航。从大地坪到祖坟山上有两条丧路,都要经过水田,原本是上山头下山头各有一条丧路,谁知那天出丧,遂公偏要走上山头的丧路,他们抬着灵柩在水田里专门踩禾,竺三爹见状就打抱不平,却被下山头人疼打了一顿。竺三爹的老伴三奶奶我倒是见过,她是半个瞎子,又是一个裹脚老人,户外的工夫自然是做不得,只能在家里做点家务。 丙伯和丁叔是两个家庭,丙伯有一个老婆一个女儿,丁叔是一个单身汉,他和三奶奶一起过日子。 丙伯只有一米五高,他的老婆也只有一米五高,他的女儿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一米五高的丙叔在饥饿年代得了浮肿病,一直不得好,他还一身的肺痨,成天咳嗽吐痰,他要吐出痰来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要费很多力气,而且声音很怪很难听,听了就心里作呕。这样的人他做不了户外的工夫,只能到队里放牛,一个队有五六条牛,他放的是伴牛,就是说,这五六条牛全归他管,这件工作一直做到他死去的时候。 丙伯有一个外号,叫铜脑壳,原因是他喜欢剃光头,一个脑壳和一张脸晒得成为了古铜色,就得了这么个外号。据说,他读过很多书,我却是看不出他是一个书生的样子,因为我从没看见过他家里有一本书,也没看见过他写过字。 丙伯的女儿叫兰英,她自小就是一个肺痨秧子,每天要在床上睡十五六个钟头,只听见她母亲喊她起床吃饭的声音,遇到天气好,她也外去弄把柴,天气不好,她就在家里同母亲做点女红。成年后,她终于出嫁了,却一直没有生育,肺痨反而一天天加重,终于退婚了,又回到娘家,也死在娘家。 丙伯老婆的身体却是出奇的好,家里家外的工夫都做得,而且做事的速度极快,人称谷抓机,别人织一尺布,她可以织二尺布;别人纺线纺一个坨,她可以纺二个坨。她的命却是出奇的差,老公女儿俱是肺痨,自己还养不活崽,生一个崽死了,再生一个崽还是死了。她在老公女儿都死了之后,自己再一次嫁人了,嫁到了秀水屋,在那里活到了八十多岁。 (人生格言 ) 丙伯的弟弟丁叔这个人有点二,他在饥饿年代也得了水肿病, 也是一直不得除根。 这个人最有味的是他说话,读夜校的时候,他念书总是念不完整,纵使是跟着先生念,也是念着念着就走样了。读《百家姓》的时候,先生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丁叔跟着念:找钱孙俪,粥无蒸旺。先生念:段干百里,东郭南门。他就念:荡干钵里,装个圆尾。圆尾在我们那里指的是猪屁股肉,丁叔这一说就笑翻了人,孩子们见了丁叔就学他:荡干钵里,装个圆尾。丁叔就生气了,追着孩子们要打,孩子们都是飞天蜈蚣,那是丁叔打得到的? 有一次,丁叔在佘公塘办田回家,回来就找到述公说:述爹述爹,佘公塘你姑妈带信来了。述公说:喔,怎么说的呀?丁叔说:姑妈就说,丁妹子耶,我就说"尔"。姑妈就说,你带个信去呀。我就说"好啊"。姑妈就说,叫他来吃中饭。我就说"听见了"。 丁叔又让人们笑翻了,自然又成了孩子们的口里传诵的笑话,孩子们一学说,这话就走样了,更邪门了,丁叔还是追着孩子们打,还是追不着。 在治湖工地上,食堂里有时候有剩饭,这剩饭就要转到下一餐吃。所以,每次开饭的时候,最先盛饭的人就必须先吃剩饭。丁叔吃饭最积极,每餐盛饭总是跑着去抢饭勺,可是到箩筐边一看是剩饭,就退到一边蹲下,别人就说,丁叔,你为什么不盛饭呀?丁叔说,我不吃剩饭的。别人就说,那你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处理剩饭的?丁叔说,我一个人也是不吃剩饭的。 一个人有得选择么?丁叔的话显然又是一个笑话。 丁叔又说,我一个人也是不睡床里边的。一个人睡的床,怎么分外边里边啊? 丁叔不会说话并不等于不会做事,他是一个办田里手,还是一个豆腐坊里手,他善于做豆腐做百叶。每到逢年过节,屋场里家家户户就要做豆腐,大家提着黄豆担着茅柴去丁叔的豆腐坊做豆腐百叶,丁叔是师傅,没有走桌的,他压出来的豆腐就像砖块样,压出来的百叶也是厚薄一致,筋丝极好。 丁叔五十几岁就死去了,死的时候还是孑然一身。他在中年时期取了一个大号,叫"再雄",可是,他的家族再也没有雄起过,竺三爹的根系到了他这里就断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