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

　　在夏天的某个黄昏，远处的城市依稀传来车辆的笛声，远处传来的农人踩打谷机的发出拉二胡一样的声音，还夹带着＂沙沙……＂的声音。那些声音顺着风藏在风里，逆着水钻进水里传入了新河中，激起了阵阵浪花，在水面扩散开来。夕阳还荡漾在新河的水波里，很自然的变换着各种舞姿，交换着各种舞蹈，不停的闪烁着金光，像极了优雅的舞者。淘气了，也会向河边的行人抛几个媚眼，古老的城市一直受着它崇高的敬意。海池流出来的血液，天生铭刻着数不清的不羁与狂傲，但它似乎不敢在这座城市撒野，无尽的信仰之力始终在城市的上空凝聚，令它始终不敢造次。我想，我们所见的它，一直在选择做个乖巧的孩子！尽头的晚霞一直笑它，迟迟不肯离开，是这一天仍没有玩够……
　　刘浪和梦珂两夫妇带着他们九岁的女儿上彩一如既往地吃过晚饭后在河岸边悠闲的散着步。很显然，两人非常享受这种惬意的时光。一对恩爱的夫妻，在一起欣赏着不可多得的美景，很容易将自己对另一方情意融进眼前的风景，然后演化成一处秀丽的风光，让对方很自然的欣赏着！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捧着一颗明珠——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几人的步子轻盈，恬静自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宁静和谐的氛围，并且能从中找到令人神往的幸福感。这些像诗画般的场景是不可多见的，即使像他们一家人天天在这里散步，也不能长久。相对于一生的时光来说，已然是非常短暂的了。
　　三人一如既往地走到上鱼台的时候停了下来，坐在亭子里休息。上鱼台坐落在学校的最西南面，是当时学校里最好的观景台。平常的时候，刘浪经常坐在这里和他的妻子梦珂谈论生活中的一些事。这些事情稀松平常，也许是今时所见，也许是顺耳听闻，或者引出一个话题，夫妻俩讨论。有时一个话题会引起两人争论不休，这个话题不会终止，若是这一天都没有说服对方，便会自动延续到第二天，直到一方再没有理由反驳为止。梦珂也不是一般的女性，她是学校里一名博学广闻的才女，只是平常不显山水罢了。刘浪经常有意出题刁难妻子，想从中得到乐趣，同时也想压妻子一头，以显示自己的成就感。不过，总是输多赢少，虽然如此，但还是每天乐此不疲，每次一赢，总是眉飞色舞，像个孩子兴奋好久，虽然那些赢的话题，对自己站的一方有利。上彩一直是他俩最忠实的听众，因此，刘浪还特意立了个＂彩头＂，那就是爸爸妈妈辩论，作为女儿，要给输得一方一个吻，以示安慰！很显然，所谓＂彩头＂不过是刘浪特意要女儿留给自己的，算是找个台阶，以掩饰输后的窘迫！毕竟，这＂彩头＂不是一定要留给赢家的，也可以给输的一方！然而，刘浪每次输的时候，总是干巴巴的望着女儿，装作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慢慢将脸贴过来，等着女儿来亲他，等女儿在他脸上如同小鸡轻轻啄一下以后，那因输了而绷着的脸，又瞬间绽放开来！很容易看到，虽然这张不到四十岁的脸已有几条岁河流过的深深的沟壑，但在夕阳照耀下的笑容依旧那么扬光，风采无限！
　　刘浪今天似乎比平常更兴奋些，他没有特意与妻子交谈，而是时不时的开母女俩的玩笑。他如果觉得好笑，便不顾及她母女俩，自己会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做丈夫和父亲的样子，母女俩只能无奈的跟着笑了。有时他们一家三口走在街上，刘浪会突然蹦出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来，弄的三人在大街上就放声大笑！可以说，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对别人，只要他有那个心情，有那个兴趣，都能找到合适的笑点，让彼此都开怀大笑！这也是这个家庭颇有生气的原因之一！只是许多人不知道，不管上彩她父亲现在是多么风趣幽默，很难想象之前的他是那么沉默寡言。上彩听母亲说过，她在第一次和父亲接触的时候，父亲并不怎么说话，似乎还有些抑郁，可以说，是母亲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像是徒手将已经快被沼泽淹没的父亲解救了出来，并带他从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走到了辽阔的平原……所以，她父亲对她母亲一直保留着最亲密的称呼——阿霞！＂阿霞＂为＂阿夏＂的谐音，＂阿夏＂源于摩梭族语，意为＂永远的情人＂。刚开始的时候，在家里不会觉得有什么，出门在外也不好让懂得的人听到，那样终归有些不好意思，之后她父亲便把＂夏＂字改为了＂霞＂字，直接喊＂阿霞＂，这样听来，既不失美感，又贴近生活。很多人并不清楚她父亲为什么叫她母亲＂阿霞＂，虽然经常有人问起，她父亲只是呵呵一笑，并不作答，显得颇为神秘。上彩知道，这是她父亲与她母亲之间一个隐形的秘密！
　　平静的河面忽然＂噗通＂一下泛起了水花，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可以瞬间想到有一条鱼尾清晰的在浪花中一闪而逝。三人仔细盯着河面，希望那条鱼光明正大的炫耀自，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在那摆弄着。等了一会儿，那一条鱼尾终究没有再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中。刘浪不再想着看它，将目光停留在更远的地方一会儿，旋即便收回了。他转过头看着女儿，笑道:＂丫头，别看啦，那条鱼儿已经走了，不会再回啦。＂上彩回过头看着父亲，笑道:＂爸爸，我知道，那条鱼钻到水里去了！水里有好多鱼！我见过很多！＂＂说的没错，我家小彩知道的挺多，挺厉害的！＂刘浪和蔼的笑道，又说:＂爸爸问你个小小问题，如果你回答到了，爸爸可以给你讲故事，当作奖励；如果回答不到，爸爸就吃点亏，亲你一下，怎么样？＂＂宝贝，爸爸不老实，你可不要上他的当。＂梦珂忽然笑着弯下头，轻轻地在女儿的耳边说道。＂阿霞，可不能说我坏话！＂刘浪见梦珂居然说悄悄话，还有些狡黠韵味，料想在女儿那里也讨不了好，但也能有气无力的说一句，不能弱了自己的气势。＂行了，你有多少斤两不用我说女儿也知道，还用的着我来当这个坏人，破坏你这‘高大英武’的形象？＂上彩咧着嘴笑着凑到母亲耳边，小声说:＂妈妈，我懂！＂上彩说话的同时用余光偷偷打量着父亲，她明白，自己与母亲的悄悄话总会让他感觉有些不自然。她也喜欢看父亲窘迫的样子，不过，这种情况只有她选择跟母亲站边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平常是少有见到。那时的上彩虽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却聪明伶俐，自然清楚她爸爸的套路，但她还是开心的答应了。＂讲故事可以，但不许讲动物的！我要听人的！＂刘浪见女儿答应了，脸上又灿烂起来。＂行！那我问了，你仔细想好再说，不能变，变了就算输！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比如说，以后想干些什么。＂上彩假装略有所思，忽然悄皮的说道:＂我以后想成为一个作家，引领风骚！＂其实这个梦想早早就已经在上彩的心里生根发芽，她知道父亲就是很厉害的那种，这个想法的诞生既有来自对父亲的崇拜，又源于文学的喜爱。在她心里，作家是世间最高尚最富有的职业之一，作家随手就能创造天地，福泽万物，钟灵毓秀的作品最是更容易让许多的人都能福至心灵，可以说是是其他职业远远做不到的，这是上彩想成为作家的真正想法。然而，刘浪并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他说:＂作家虽然好，想要有成就也不是容易的，也许它并不适合你，你可以说一个更好的。＂＂爸爸，你刚刚不是说了不能变的吗，是不是想骗我改，然后让我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上彩回道。＂哦！＂刘浪有些恍然地说道，＂好吧，等爸爸想想给你讲什么故事。＂刘浪想了一会儿，便说:＂既然你想当个作家，那我就给你讲个有关作家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爸爸以前见过的事情，没有那么多趣味，所以说，爸爸不能逗你开心。
　　爸爸这一生中，见识过真正的有缘无分，想来也不会因为错过一两个人而感到惋惜。若是在爸爸谈恋爱之前，很少会有这种觉悟，更多的也是不舍。在爸爸遇见她们时，总是幻想能够来段属于我们的故事，就算没有结尾，开头总还是希望有的。可以得出，除了遇见你的母亲之外，其他人总是泡沫幻影罢了。
　　在爸爸认识的人当中，有一对年轻的哥哥姐姐，他们比你大一些。那哥哥阳光帅气、家里有钱，当时他的家境在海桑还算非常不错的，是典型的高富帅；姐姐呢没有那么好的家境，收入刚自足，不过她遗传了她母亲的美貌，很小的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并且聪慧过人。姐姐的父亲是一位作家。受父亲影响，从小耳濡目染，很自然继承了她父亲的职业，成为当时很有成就的女作家。她才华横溢，也是中国文学界一颗耀眼的明星！他俩在她的新书发布会相识，那位哥哥最初见到姐姐的时候，就被她深深吸引，很自然的爱上了她，在之后不久，便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想当然，在别人眼中是一对金童玉女，颇为般配。在当时，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大家都关心他们两个能不能走到一起，更多的是看那位姐姐的态度。想来那位姐姐不知在考虑什么，迟迟没有答应同他交往。过了一个月，那位哥哥似乎没有了耐心。不久后一天，那位哥哥一手拿着戒指一手捧着校花，当众向那位姐姐求婚了！丫头，你猜，那位姐姐答应了没有？＂
　　＂我猜应该答应了！＂上彩有些开心的答道。
　　＂丫头，你答错咯！她没有答应。＂刘浪笑道。
　　＂为什么呀？＂上彩倔强的问道。
　　＂不知道诶，我猜那位姐姐应该是觉得他俩并不适合吧，或者说姐姐并不爱哥哥。＂刘浪道。
　　＂可能……那他们最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那位哥哥被拒绝后，退出了姐姐的生活呗，姐姐呢，听说在不久后和一个平凡人结婚了。＂
　　＂那后来呢？哥哥姐姐有没有见到？＂
　　＂有，他们缘分未断，还见了一次。＂
　　＂是吗！＂上彩似乎又来了兴趣，迫不及待追道。
　　＂不过，是在他们花甲的年纪，就是六十岁的时候。那时，他们偶然在海桑火车站相遇，当时那位已经做了爷爷的哥哥带着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大家子人，坐在椅子上休息，那位姐姐也同样带着一大家子在车站等车，那位哥哥最先认出了她。那位哥哥很激动，因为他一直没有忘记姐姐，他本来以为他们两个是见不到的，没想到竟还能相逢！那天两个人谈了许久，在交谈中那位哥哥得知那位姐姐丧偶多年，自己的配偶也在前两年去世了，他觉得，两人的见面或许是老天特意给的一个机会，让他务必抓住，算给这青春的尾巴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时，候车厅里传来广播列车到达的提示音，那是姐姐要乘坐的列车。几分钟后，姐姐的家人已经准备完毕，姐姐站起身来，向他告别，哥哥连忙起身，心情异常激动。在姐姐要走的时候，终于叫住了她，哥哥把心里的想法当着两家人的面说了出来，把两家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当事人脸上也都浮现出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红晕。这让人始料未及的情况没有让那位姐姐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她让哥哥等一会儿她和儿子说了一下，只留了十六岁的孙女陪在身边，并让他带着其他人先回去，说她俩晚一天回去。姐姐和哥哥说，让哥哥给她一天时间考虑，并说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哥哥愉快答应了，便打发他的家人自己回去，说不用管他，他自己会回去，他儿子只得答应了。他们愉快的相处了一个下午，然后在一家较为高级的餐厅，一起共享了一顿晚餐。最后分别时，姐姐微笑着告诉哥哥，明天这个时候，还是在这里，她会告诉哥哥她的决定，希望他能准时，那哥哥爽快的答应了……＂
　　＂这次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吧？＂上彩笑着问道，虽然如此，但似乎对结果成竹在胸。
　　＂没有。事实上，姐姐和她孙女当天晚上就走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那位哥哥如约到了，看到那位姐姐和她的孙女还没有来，便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等。那餐厅里的店长认出他就是昨天来的顾客，便吩咐服务员将菜端了上去。店长自己则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和菜一起上去。他将那封信递给那位哥哥，说是昨天同哥哥一起来的那两位女顾客留下的。那位哥哥问两位顾客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店长告诉他，她们让我跟您说，这是给您定的晚餐，让您务必赏光。那位哥哥见没说什么其它话，便让店长离开了。哥哥打开信，信上写道:老朋友，请原谅，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那时我已经走了。今天和你相处的很愉快，晚餐也不错，想必这时候你也已经吃上了我给你定的晚饭，多余的事不必说。很抱歉，我必须赶上今天晚上最后一班回家的列车……还有就是我要给你的答复：记忆未曾有，终难在回首。我总记得走，只好不停留。望你能理解……＂
　　＂姐姐为什么会走？她的答复又是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上彩问。
　　＂呵呵！彩儿，那位姐姐的意思很简单，妈妈给你解释一下，你就懂了。‘记忆未曾有，终难在回首。我总记得走，只好不停留。’翻译一下就是:从来没有记起过的东西，如何能回忆。我一直记着要往前走，就不会停留。姐姐是用这个来指代她与那位哥哥之间的事，真正的意思是:我从没有爱过你，也就不会跟你在一起；就好像我爱我的丈夫，我就会一直爱下去。姐姐用了‘只好’两个字也表达惋惜之意，可以说用的非常巧妙了。＂梦珂笑着对女儿说。
　　刘浪听妻子说完，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悠远的歌声，在天地间游荡，那是《神之序曲》的前奏。这时候，迷醉的夕阳渐渐放开了对新河的依恋，听着悠扬的歌谣，朝着遥远的地方，很快走远了……刘浪笑着对意犹未尽女儿说：＂丫头，你要走的路很长，得学会慢慢走哦！好了，故事讲的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家咯！＂刘浪牵起女儿的手，朝着培源走去……
　　不久之后，上彩最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她，母亲也不知所踪，那时，年纪刚满九岁生日的她忽然懂了很多事。
　　多年之后，步入晚年的上彩回到了培源，疲倦的在已经破败的家里休息。这次回来，她忽然想清楚了很多事，她清楚的知道，无数梦幻般的场景使她的皱纹不断加深，头发日渐苍白，四肢萎缩，身躯日渐佝偻，但她仍然如痴如醉，因为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啊！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物极必反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只是，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奢求过一生幸福，她奢望过一生平平淡淡，记得她曾经一步成年；一知中年；如今是一夜晚年。她希望她的一生可以静静，她不希望老天给她的一切飘忽不定，像山间的河流，一会儿在缓坡慢悠悠的流着，忽然又急转直下，化成飞流的瀑布，坠落谷底。最初的时候，若不是她最慈爱的父亲时常出现在她梦里，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寻找她的父亲。她记得最初的时候，父亲每次来的时候身体都散发着金色的光华，这不由得隐约记起父亲常在她面前吟的诗:＂云之苍苍，上彩瑞光。春秋耀雨，四季沐阳。＂诗中说的应当就是这种金色的光华……在她懂事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来过，她这一生，也没有去找过母亲，她母亲也没有再在她的生命出现过，这是她的宿命。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上彩再次打开一封她格外珍重的信，这是她父亲刘浪留下来的，夹在刘浪最喜欢的一本书中。这封信陪伴了她一生的时光，是她人生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古迹＂之一。信的字里行间流露着对上彩的鼓舞，在信的最后一行字里，似乎有着格外的意义，只是最初没有被发觉出来。上面写道:还记得我曾讲过的女作家的故事吗，故事里的那位姐姐也叫上彩……简单的道理很容易想到，但上彩从来没有想过，正如人们常吃的两种瓜子，葵瓜子和西瓜子。上彩会吃葵瓜子，知道葵瓜子是向日葵结的种子，但她却不知道西瓜子，其实很容易联想到，西瓜子不就是西瓜结的籽吗？她就是没想过，关于西瓜子的由来还是十年后灵光一现才明白。在没有经历过时，上彩从来没想过这些，也从来不会去想这些，这些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她看重的是享乐主义，看中的是快乐，什么诡怪之说在她这里都行不通，因为那时的她还是个少女。然而，那一天，同往常不一样，又同往常一样。人，还是一样的人；时间，还是一样的时间；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人，时间，风景，依旧遵循着上天已经划到完美的轨迹，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或许有人穷尽一生，妄图找到命途的终点，打破宿命的牢笼。她挣扎着努力，坚持不放弃，努力挣扎着，她是如何想用最优雅的姿态来恭维世人呢？或者说她是如何想用最低贱的姿态来讨好世人呢？她也想让自己优雅一些，不至于看上去那么低贱，那么狼狈，这绝不是为了迎合别人的目光，显然，她野心勃勃！事实上，她失败了，不管她想如何调整别人的目光，她的姿态始终是僵硬的，或许有一天，这一切会变的她所希望的那样，但到那时，只是显得她更可笑罢了……＂生命无迹逝天涯，人世有路驻脚下。遥思当时不肯走，等若指间戏流沙。＂这首诗是上彩毕生的写照，当上彩写下这几句诗的时候，看得出来，她应该很努力了。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最初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清晰的在她脑海里浮现，仿佛刚刚发生的一样，回光照亮了她房间的墙体，照亮她手中的笔，笔尖散发着金色的光晕，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在纸上写下了首诗还有一句感情至深的话语:时光涟漪一圈一圈的漂散，荡漾出我最心底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