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十月致沈从文 二哥: 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现在第一件事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们又都在距离相近的一处了。大家当时分手得那么突兀惨淡,现在零零落落的似乎又聚集起来。一切转变得非常古怪,两月以来我种种地感到糊涂。事情越看得多点,心越焦,我并不奇怪自己没有青年人抗战中兴奋的情绪,因为我比许多人明白一点自己并没有抗战,生活离前线太远,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没有失却它寻常的职能,观察得到一些叫人心里顶难过的事。心里有时像个药罐子。 自你走后我们北平学社方面发生了许多叫我们操心的事,好容易挨过了俩仨星期(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脱,最后我是病的,却没有声张,临走去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得着医生严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临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点半,次早六时由家里出发,我只觉得是硬由北总布胡同扯出来上车拉倒。东西全弃下倒无所谓,最难过的是许多朋友都像是放下忍心的走掉,端公太太、公超太太住在我家,临别真是说不出地感到似乎是故意那么狠心地把她们抛下,兆和也是一个使我顶不知怎样才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赶不上去北城一趟看看她。我恨不得是把所有北平留下的太太孩子挤在一块走出到天津再说。可是我也知道天津地方更莫名其妙,生活又贵,平津那一节火车情形那时也是一天一个花样,谁都不保险会出什么样把戏的。 这是过去的话了,现在也无从说起,自从那时以后,我们真走了不少地方。由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最紧张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济南到郑州。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这样走法也就很够经验的,所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现在后方已回到了,我们对于战时的国家仅是个不可救药的累赘而已。同时我们又似乎感到许多我们可用的力量废放在这里,是因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组织来尽量地采用。我们初到时的兴奋,现实已变成习惯的悲感。更其糟的是这几天看到许多过路的队伍兵丁,由他们吃的穿的到其他一切一切。"惭愧"两字我嫌它们过于单纯,所以我没有字来告诉你,我心里所感触的味道。 前几天我着急过津浦线上情形,后来我急过"晋北"的情形——那时还是真正的"晋北"——由大营到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崞县忻县一带路,我们是熟极的,阳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过老朋友交情,那一带的防御在卢变以后一星期中我们所知道的等于是"鸡蛋"。我就不信后来赶得及怎样"了不起"的防御工作,老西儿的军队更是软懦到万分,见不得风的,怎不叫我跳急到万分!好在现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谢老天爷,但是看战报的热情是罪过的。如果我们再按紧一点事实的想象:天这样冷……(就不说别的!!)战士们在怎样的一个情形下活着或死去!三个月以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么好,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你想,我们该怎样地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检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熟人尚多见面,金甫亦"高个子"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五龙亭看虹那么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 话又说多了,且乱,正像我的老样子。二哥你现实在做什么,有空快给我一封信。(在汉口时,我知道你在隔江,就无法来找你一趟。)我在长沙回首雁门,正不知有多少伤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长途车约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气肃杀,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庆再到成都,一切以营造学社工作为转移。(而其间问题尚多,今天不谈了。)现在因时有空袭警报,所以一天不能离开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极苦极,一天的操作也于我的身体有相当威胁。 徽因在长沙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刘宅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