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一下学期,班里就分成了"逍遥派"和"知为派","逍遥派"是指那些所谓"混文凭"的,家境大都不错,其爸妈或为公职,或为村里的小暴发户,吃穿无虞,无忧无虑,借机表现优越感是他们最为得意的事情。人生最乐光阴,莫若少年得意,出身天定,他们也可以说是天之骄子了。"知为派"指那些"书山有路勤为径"的同学,"知其不可而为之",其出身大多贫寒,故吃穿都克尽俭省。 李珊和余守成都是"知为派"一族的,他们很少跟着老师和"逍遥派"去大操场活动,更绝少去爬山,而宁愿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学习。 可是老师的讲课越来越粗疏了,有的章节干脆不讲。尽管李珊的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一支独秀,可是她的数学、物理和化学也几乎不及格了,语文、历史、政治这些科目可以自学,理科科目要自学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一次,李珊问数学老师一道题,数学老师一时想不出如何解,就不耐烦地说:"研究这么深的东西干什么,你们这一级同学,不就是来拿文凭的吗?就是考零分,学校也会发给你们文凭的,这么用功做什么?" "逍遥派"的同学哈哈大笑起来,李珊却又羞又愤,趴在桌上嘤嘤地哭起来,数学老师大约也觉得过分,就把她叫出去,说:"我说得可能过分了,但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可惜明珠暗投,你根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上学,我听说中考你只差一分,去一中或二中花点钱找找人也就去了,我们老师也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可是学校就是这样的风气,你们这一级可能要改成职业技术班,男生学气焊,女生学缝纫,学校有这个意向,但是高中文凭还是照样发的。" 那天晚上,李珊失眠了,她不知道拿了高中文凭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学了缝纫之后去做什么,她只想认认真真地学习,学很多很多的知识,将来做个文学家或者做个知识渊博的学者。未来虽然遥远,却是可以看得到的,可是现在路堵死了。别的同学拿了高中文凭,他们的爸妈可以托关系给他们找个单位安排下,男生还可以去当兵,她也曾幻想做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可是女兵的名额根本就到不了乡下,听说在县里就分完了。至于做个缝纫女工更是她想都没想过的。 自从要办职业班的消息传开来,坐在教室里学习的同学更少了,"知为派"的同学叹息一阵抱怨一阵,也就听天由命了。班里看言情武侠小说成风,结拜干兄妹干姐妹成风,谈恋爱成风。 有一个外号叫黑蝴蝶的女生要和李珊拜姐妹,黑蝴蝶皮肤虽然黑,但是身材窈窕,面貌清俊,在男生中很有人缘。 "对不起,我不想。"李珊虽然声音小,但是语气很坚定。 "你讨厌我?"黑蝴蝶扬着眉说。 "谈不上。"李珊平静地说,但是黑蝴蝶却从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轻蔑。 "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学习好吗?学习好顶屁用!北大、清华给你留着位子,专等你去坐呢!"黑蝴蝶扬高声音说。和黑蝴蝶要好的十几个同学哈哈地笑起来。 "笑什么笑!人家不愿意为什么要强人所难?"余守成啪一拍桌子,涨红了脸说。 "她是你什么人啊?你干妹妹啊?还是小情人啊?管什么闲事!"黑蝴蝶薄薄的嘴唇朝余守成开了战。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无聊,动不动就干哥哥干妹妹,也不嫌肉麻!" 平时余守成在班里少言寡语,同学们都不大注意他,没想到他今天居然和班里最活跃最泼辣的黑蝴蝶交战,都觉得很新奇。 "你懂不懂情趣?你求我叫你干哥哥我都不叫,跪着求都不!镰把腿,乡巴佬!" "你再叫一声,我抽你!"余守成的脸涨得更红了,他离了位子,做出要打人的阵势。 "镰把腿!乡把佬!我就叫!我就叫! "今天我就打你这只黑老鸹!"余守成凑上前,抬起手就要打。 两个男同学赶紧起身拉住了他。 "要想打架是不是?有本事,到操场上,我跟你斗一斗。"说这话的是一个高个子男生,黑红脸,宽额,尖颌,浓眉,是"逍遥派"的老大肖春秋,是果庄镇派出所所长的大公子。一个月前要和李珊拜兄妹,被李珊拒绝了,就和黑蝴蝶拜了,现在两人经常一起吃饭,晚自习也经常出去。但是肖春秋有几次主动帮李珊打热水,这让黑蝴蝶心里很不舒服。 "打就打!谁怕谁啊!"同学们没想到余守成会这么爽快地应战,有的还偷笑,以为这回有好戏看了。 李珊急得几乎要哭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肖春秋和余守成一前一后到了操场,后边跟着一大群同学,全班只有李珊和少数几个同学留在教室里。 大约半小时后,两人都挂着彩回来了,两人都流了鼻血,在教室前的水龙头上冲洗。 晚睡前,外号叫"圆柱"的胖乎乎的女生马丽对李珊说:"你不知道余守成有多么勇猛,简直就是‘拼命三郎’,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我给你们牵牵线,先拜‘干’的,再拜‘湿’的,怎样?。" "还用你介绍,李珊和余守成是一个村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因为脸上长满雀斑而被男生们叫做‘小麻雀’的胡青青说。 李珊羞红了脸,大声说:"你们胡说什么!" "看看,脸都红了。那些拜‘干’的拜‘湿’的,都是闹着玩的,只有那些不声不响的,才是真格的。"马丽说。 各人说笑一阵,也就熄灯睡了。李珊却怎么也睡不着,和语文老师有染的七八个女生都搬着书、卷着铺盖走了。她听说警察会把犯人的腿肚割开,里面放进盐,犯人熬不住就什么也说,她担心语文老师也会说出她来,不知道哪一天,警察就会把她从教室里或宿舍里叫出去,然后她也不得不搬着书、卷着铺盖回家去。今天又添了余守成的事,余守成站出来替她说话,让她既感动又难为情,还觉得欠了他什么,毕竟他的鼻血是因她而流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一说她和余守成怎么怎么,她就心跳耳热脸发红,两三年来,虽然上学的路上两人一直隔着半里的路程,但是无论余守成在她前边还是在她后边,她的心总是说不出来的别扭,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谁说"以后咱们走路要隔开",却就那么隔开了。 星期六下午,李珊照例提前一天回到学校,其他同学星期天才赶回来。当她洗完衣服到教室时,发现余守成早就坐在座位上了。 "你怎么也来了?"李珊说。 "今周学的物理我没学好,来补补。" 李珊把手伸进桌洞找钢笔,触到一个塑料包,里面有六个热乎乎的鸡蛋。 "我不要。谢谢。"李珊径直走到余守成的身边,把鸡蛋放在他的课桌上。 "你收着吧。我这里还有。"余守成红着脸说。 "我不要就是不要!"李珊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气恼。 "这是我给你的。你不要就扔了吧!"余守成也生了气。 "要扔你自己扔。" "啪!"余守成把鸡蛋摔在地上,摔门而去。 大约半小时后,余守成回来了。李珊已经把摔破了的鸡蛋塞进了余守成的桌洞里。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余守成说,"小的时候我把拾的柴和割的草给你,你都是高兴地快用提篮接着。" "人是会变的。"李珊惆怅地说。 "我承认人是会变的,可你不能老是把自己包在茧子里,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天马丽好心把吃剩的馒头和菜给你吃,你却理都不理人家,弄得人家下不来抬。" "那不是剩的,她是多买了一份。可是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是需要的,谁都看出来你是需要的。" "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李珊,我不知道跟你怎么说,我曾经比你更加苦恼和郁闷,我甚至不想活了,因为我的腿。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别人讥笑我,我也憎恶我自己,也恨过爸爸妈妈,可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憎恨和诅咒都没用。我就试着慢慢改变自己,我以前我不敢看人们的眼睛,以为他们老是盯着我的腿,可是当我抬起头看他们的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反而不好意思看我了,有的根本就没看我,是我自己太敏感了,现在我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比较自如地走路了,我不再关心别人怎么看我,而是专注于自己怎么去做。现在老师们无心上课,同学们也无心学习,刚开始我也很苦恼,感觉没有出路,后来我想开了,只要我们班不解散,我就在这里好好上,多学一点是一点,考不上大学我就回家跟爸爸和哥哥学木匠,再学点果树知识,我家那片果园管理太落后了。" "我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苦恼,你比我强多了,你有亲妈疼你。家境也好。"李珊说。 "这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一直没有机会,我以为你也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 "也许是看惯了吧,我没觉得你和别人有什么两样。你说咱班要办成职业技术班是真的吗?" "也许是传言吧。反正我不想做电焊工。" "我更不想做缝纫工。" 那一晚,他们回去得很晚,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又解了几道物理题。李珊又失眠了。虽然老师和同学看到她忧郁的样子,知道她有很重的心事,她却对自己的家事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她一直担心余守成会跟同学们说,经过慢慢地观察,她发现余守成始终守口如瓶,她很感谢他,却不知道怎样感谢。 从那一周开始,一直到放暑假的三周里,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都呆得很晚。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孟副校长到教室查看自习,同学们都很惊奇,没想到他会光顾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他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手始终背在后面,一走到女生跟前,他就停下来,从后面把手伸进女生的胳肢窝,然后一点一点地伸进去,那几个女生都坐着不敢动,用力地低着头。当走到李珊跟前时,李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孟副校长把手伸进了她的胳肢窝,继续向里伸,李珊想起了语文老师的手,想起了那种另她兴奋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感觉,她噌地站起身,大声喊道:"你干什么!流氓!"孟副校长不提防她这么一喊,说了声"神经病",便慌里慌张地逃出了教室。 接下来的几天,李珊每时每刻都忐忑不安,她料定学校会开除她。班里的几个女生都佩服她勇敢,又说她太莽撞,说孟幅校长也就是敢做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要是得罪了他,连文凭都拿不到。只有马丽劝慰说:"他不敢开除你,他要是敢,咱们就去告他。告他,他就没能了。"果然,一直到放暑假都没动静。 从语文老师到孟副校长,李珊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女人身上隐藏着男人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她虽然不甚清楚,但是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一点。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种令她为之陶醉为之羞涩为之烦恼的感觉,也让她对异性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身体上的触摸,渴望情感上的交流。初中时围着她转的几个男生的影子已经模糊了,她甚至记不起他们的名字。语文老师的面目越来越可憎了,肖春秋的阔绰又让她压抑,只有余守成像黑暗里的一丝光亮,给她慰藉给她温暖和希望。 暑假前的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来得特别特别的漫长。 李珊早早地就坐在了教室里。余守成一进教室,李珊就莫名其妙地心跳、耳热。余守成把六个鸡蛋和六个桃子放在了她的课桌上,李珊本能地说了一声"我不要"。"不要就扔。"余守成笑着说。李珊没有勇气像上次那样送回去,也没有立即收起来。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书,时光一秒一秒地静静地流着,两人都想说点什么,却谁也没有开口。 "九点半了,回去吧。"最后余守成说。 "你先走吧。我的钥匙锁宿舍里了。"李珊把钥匙从裤兜里拿出来放进桌洞里。 "那你今晚在哪里睡?"余守成有些着急。 "我就在教室睡。你走吧。" "那怎么行,这里离宿舍那么远,你一个人不安全。" "没事,在宿舍里也是我一个人,习惯了。" "那……我先走了。我把门从外面锁上,没事的。" 于守成走了,李珊心里空落落的,直想哭。她摸着桌洞里的钥匙,拿不定主意回去还是不回去。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余守成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凉席子。 "我差一点疏忽了,我把门锁了,万一你半夜上厕所怎么办?" 李珊见余守成回来,又一次心跳耳热。 "我给你把四张课桌对起来,铺上凉席子,你在上面睡。"余守成边说边对课桌。 "你把凉席拿回去吧,我不要。你快回去睡吧。" "今晚我不睡了,我给你看门。" "那怎么行?叫人知道了不好。" "明天早晨我把凉席早早抱回去,没人知道。" "你不睡,我也不睡了。"李珊说。 "那咱看书吧。"余守成说。 两人又坐下来看书。大约半小时后,李珊趴在课桌上,像是支持不住睡着了。余守成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李珊把身子一侧,正好侧在了余守成的怀里。 "你……你怎么过来了。"李珊故意睁着惺忪的睡眼说。 "我……我过来给你打蚊子,一只蚊子围着你转。"余守成慌乱地说。 "哎呀,困死了,你也睡会儿去吧。"李珊又趴在课桌上。 "我睡不着,李珊,咱也拜干兄妹吧。" "你不是讨厌别人拜吗?" "我……"余守成抱住了李珊,紧张激动地喘着粗气。 李珊把脸侧过来,贴在余守成满是汗水的脸上。 "李珊,你哭了?"余守成感觉到了李珊的哽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李珊哭泣着说。 "李珊,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一直都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不敢,怕你嫌弃我,怕别人说闲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珊说,"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学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总是想这想那。" "你什么都不用想。要是考不上学,咱就回家种地,我相信,咱们种的庄稼,管的果园一定是一流的。" "可是我从来都没想到要回家种地。" "现实是这样,不想有什么办法。" 两人都不再说话,李珊把小褂的扣解开,让余守成把手伸进去,把头钻进去。 余守成把手往下伸,李珊本能地拿手护住。余守成说:"我不伤害你,我只摸摸。" "你怎么知道?"李珊羞涩地说。 "从书上看的,肖春秋弄来的,咱班男生都看过,不看也知道。" "你们男生怎么这样?" "你知道咱班男生给你起的外号是什么吗?" "什么?"李珊紧张地问。 "冷美人。因为你看上去很忧郁,又管你叫郁美人、虞美人、玉米人。" "可恶!"李珊笑着说。此刻她不再厌恶自己的身体,而是感谢上天给了自己一副漂亮的容貌。是的,感谢上天而不是妈妈,妈妈只会给她带来屈辱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