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他们的夏天长篇小说连载五月五


  五
  医生通知赵志强可以出院时,赵志强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就要回到服务了将近四十年的工厂,另一方面是这个工厂的现状又不得不使他感到头痛,因为之前就有不少电话打来,提醒他回到厂时小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而人身安全的问题却是从来就未曾有过的……他是怀着这种担心,被厂里的小汽车接回家的。   妻子秀英也忧心忡忡,这个纺织厂女工出身有着三个儿女四个孙子的家庭主妇,在送走了客人之后,对丈夫说,"老赵啊,其实,局里就该在你生病时为你办退休的,退居二线也好啊,要知道你已经过了六十岁了……"由于被沉重家务被折腾的筋疲力尽,她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   赵志强陷入了沉思,他近来常常这样,仿佛失去了果断的作风,可是他总在努力地找回自己的影子——那个在大跃进时代涌现出的英雄人物,干劲冲天的厂长赵志强……于是,他站起来说,"既然市里没有做出安排,我就得站好岗,干好工作,那怕是最后一搏!你能看的到,我完全能够胜任。"   "那,明天上不上班?"妻子关切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呀?"   "当然上班!"赵志强理了理满头的银发,咧嘴笑了一下,说,"厂里的人已经暴棚的了,你去了更显得人浮于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否则家里也是一团糟啦。"对于厂里和家里的情况,他了解的一清二楚。   "嗯。"妻子点了点头,她对于丈夫的话总是百依百顺,这已是早就养成的习惯。不过,她还是地唠叨了几句,提醒丈夫不能太心急也不要忘了安全。   "这我知道。"赵志强的心里清楚,工厂因为裁员像做了个大手术,而伤口是要慢慢愈合的,当然不能心急,此时,他也开始相信时间了。看来,‘相信时间’是千百万人生活中惟一信奉的真理。   第二天一早,赵志强悄悄地来到办公室,他并没做太多的声张,但,消息仍然不径而走,很快就有下岗职工找上门来。在通往卫生间的楼梯口,他被一个身穿褪色工作服的年龄五十多岁的老工人拦住了,看来他在这个厂里最奢侈的卫生间外已等候了多时,"赵老板,请你安排我工作吧,我老婆又有病,家里已经十分困难了……"老工人的声音怯弱,眼里充满了不安。   不知从何时起,他在厂里的称呼已由‘厂长’变成了如今的‘老板’,尽管这样称呼他觉得不妥,但还是接受了,那是因为解释清楚两者的区别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而面前的这位老工人的名字他却记不清了,也无从回答他的问题,便随口说道,"你,你的事需先向所在部门领导反映,我们会一并解决。"   "我反映过了,都说只有你能做主,我身体还行,技术也不差,求你返聘我,让我上班吧。"老工人都快哭出声了,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拉住了赵志强的衣角。   通常见到这样的情况,赵志强都会表现出强烈的同情,但是,现在却不能,尤其表面上不能,因此,他语气生硬地说,"我不能什么事都管,任何越级的行为都是违背厂纪厂规的。你先回去吧,待我了解了情况,再说。"他的脸色沉下来时,是非常难看的,说罢,一头钻进卫生间去了。   小便完了之后,他在墙上看到一块‘请勿打扰’的字牌,便又改变了主意,干脆一骨碌坐到了坐便器上,心想,利用如厕是个不错的方法,一来可以摆脱纠缠,另外也能理清一下思绪。但是,刚坐下不久,外面就传来了人声,那是清洁女工在喊,"有人吗?要搞卫生了。"   老工人答道,"厂长在里面呢。"   女工‘哦’了一声,拎着水桶拖把走了。   赵志强听到动静,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尽管如厕是人类天经地义的事,但,另有他用就有点不伦不类了。于是,他提上裤子来到外面,老工人仍在等他,人老了总是有耐心。   "你没有去找分管厂长?"赵志强尽量和蔼地问,他觉得这样做,还是恰如其分的。   "他不在,听说下车间了,根本找不到他。"老工人讲的是实话,大凡在航机厂工作了三四十年以上的人一般都不说假话。   "好吧,你跟我来。"赵志强思忖片刻后说,"不过,能否解决问题,还得由部门领导决定。现在工厂处境十分困难,每个人都得牺牲自己的切身利益。"   当他回到办公室时,发现这里的状况根本就无法工作。办公室的沙发上坐满了人,还有从别处搬来的椅子,就连他的那张大办公椅上也坐着一位个子较矮女工,他们大都是下岗的和正在被划为提前退休的人。   矮个子女工见厂长来了,立即让出座位,然后就要他评理,她说因为提了领导的意见,领导打击报复才让她下岗的,没等她说完又有人插上话来,他们七嘴八舌纷纷讲述各自的情况,甚至有人大声嚷着要赵志强给他饭吃,否则就和他没完没了,哪怕是拼命也在所不惜……尽管赵志强是个临危不慌的人,但这种局面却是从未遇到过的,而现在,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一一应付。   他竭力平静地说,"有话都好好讲嘛,你们的情况各自各样,要想具体落实,还得由几位分管副厂长负责,让我把他们叫来,你们找他们反映去。"   然而,当赵志强把各位副厂长叫来后,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在最需要助手鼎力相助之时,他们仅仅讲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又见机溜走了。   赵志强十分恼火,又来到紧隔壁的副厂长办公室,四个副厂长,其中两个面色凝重,呆若木鸡;另外两个根本不见踪影,也不知去向。他暗自骂道,"妈的,如果我是真正的老板,非把你们这帮家伙全解雇了不可!"   就在这时,妻子打来电话,因为厂长室电话不通,电话是打给劳资科长的,这两个女人平时交往就很多。秀英告诉周济,家里遇到了麻烦,有一个自称是后勤部门的职工背着铺盖闯进屋来,说厂里再不分房子给他,他便要住在厂长家里。   "哼,私闯民宅,把他撵走!他若不走,就去报警。"周济一听,显得非常震惊,大声嚷着。   "还没严重到那步,请你转告老赵,看他如何处理吧。"秀英的声音还算冷静,她不希望事情闹大。   周济思考片刻,戴上茶镜,神色冷峻地来到了赵志强的办公室,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这种神态与气质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让人感到敬畏,也无人阻拦她。   赵志强听了之后,心头不由一怔,双眉皱得更紧,他陷入了沉思。   "要不要拨打110?"劳资科长见状,低声问。   "不!"赵志强伸手制止了她,因为他清楚这位胡师傅的住房条件实在太差,或者,他一定得知了自己曾经多分过一套房子,否则是没这个胆量来胡闹的。在这点上,赵志强是理亏的,严格地讲,厂里为自己不止多分了一套房子,而是两套,其中一套被叫做‘厂长备用室’(只有二三个核心人物人才知道此事)的虽还在装修之中,但却是为他退休后买的。其实,作为一个为航机厂贡献出毕生精力的人,得到这点实惠并不为过,但和其他职工相比,这确实是特权的象征。他曾为此感到苦恼与不安过,但是,有时也会觉得这是付出的一种回报。总之,有位哲学家说过,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一切都是为了找到某种平衡,它们才存在的……   想到这里,赵志强站起身对周济说,"去把李全面找来。"他希望李全面能应付一下眼前的局面,即使他不能把问题处理好,起码也可以争得一点脱身的时间,眼下,必须先处理有人在自己家里胡闹的事情。   其实,李全面对发生的一切还是了如指掌的,几分钟前,他曾探头观察了厂长的动静,见他被十几个下岗职工围着,显得十分狼狈,暗自笑道,"平时都是你那几位助手围着你转,而现在,你该看清他们的面目了吧。"他想进去解围,充分表现一下自己,又怕身分不够,不合情理,随即改变了念头,继续稳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   当周济讲明来意之后,他慢吞吞地抬头问道,"我行吗?"   "哎呀,火都烧到眉毛了,还说这。你行,当然行!"人事科长总是火急火燎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拽着李全面。   "别忙,等我把茶喝完,要费很多口舌的。"李全面把茶喝完,打开抽屉,取出所有的香烟,然后和她一同来到了赵志强的办公室。   "什么事,厂长?"李全面一进屋便旁若无人地问,然后取出烟来,对着大家说,"哎呀,全都在啊,各位兄弟姐妹,请抽烟。老哥,这烟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厂里穷的已经一贫如洗了啊。"每当情况窘迫之时,他一般都用香烟来抵挡,再称兄道弟,这种拉近乎的方法,总能起些作用。   有人在接烟时嘀咕了一声,"天晓得这烟是你的钱还是厂里的钱买的。"说话的人岁数不大,是个胖子,因为爱睡懒觉,外号‘瞌睡癌’。   "说的对!我的钱也是在厂里拿的工资嘛。伙计,只要你认出它是香烟,能提神就行,管它是用哪个的钱买的呢。"李全面说罢,把打火机伸到了胖子面前。   "对,只要是香烟就行,管它是哪个的钱买的。"胖子礼节性地起身,嘴里叼着烟,双手捂着,凑近了火苗。他起立时还不小心碰翻屁股下的电脑椅。随即,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凡是人群集中的地方,总有巧言利舌的人,当然,也会有笑料。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所缓和起来。   赵志强无心说笑,现状告诉他这是群众的共鸣,自己是不能置身度外的,于是便顺势地笑了笑,对李全面吩咐几句,"你把大家的意见收集起来,我有要事处理,去去就来。"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不行,不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你不能走!"有人对赵志强嚷道。   "不能走,你还没为我主持公道!"矮个女工尖叫起来。   "再不解决我们就到市里去闹,非要把败家子和蛀虫揪出来不可!"还有人大声地喊。   "你想溜啊?!没门!"‘瞌睡癌’的胖身躯堵住了门口。   尽管早已恼羞成怒,赵志强还是克制了自己,在他看来,对工人发火是有失身分的,"我确实有十分紧急的事,我以党性及人格作为保证,事情一办好马上就回来,我保证!"他严肃而又认真地说道。   他的这种态度让下岗职工受到了震动,不少人知道他说话是算数的,他们交头接耳地商量起来。   "各位老哥,往事如烟嘛,抽了就烟消云散。即使不能很快烟消云散,慢慢来也会散去的,你们把厂长围住,让他如何来解决问题啊。这样好不好,你们的事对我说吧,我一一做笔录,另外,我相信厂长处理好手上的事,立刻就会回来。"说罢,他毫无顾忌地坐到了赵志强的那张有皮坐垫的宽大办公椅上,然后又取出纸笔,两眼直盯着因束手无策而郁郁不乐的赵志强,那意思是说,"你还不去办事?走吧。"   办公室一片哗然,有人诧异,有人暗自佩服他的举动,"乖乖,这家伙胆略不小,当着厂长的面坐他的宝座。"   赵志强趁机和周济来到了劳资科办公室,立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让妻子通知胡师傅来接电话。   这位胡师傅正在喝着秀英为他沏的茶水,他今年四十岁出头,是航机厂征地而招收的菜农子弟,为工厂干了二十多年,成家后仍然和父母住在低矮的农舍里,条件十分艰苦。厂里曾多次答应分给他宿舍,但都因各种原因而没落实。这次他是得知航机厂快要拆分与重组,不得已才做出了这种过激的行为。当他听到赵厂长要他直接听电话,不禁喜出望外,一下子变得口吃起来,"厂长,我、我的事、我的困难……"   "胡师傅,你的困难我非常清楚,而且正在解决当中。告诉你,你不能不理智,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僵。这对解决问题绝无好处!"赵志强的声音是严厉的,尤其在打电话时更能显示出自己的威严。   "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僵,厂、厂长……"   "这就好,你现在就卷起铺盖,走人!我再重申一遍,要相信组织,只要航机厂还在,你的问题是会解决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这就走。"胡师傅说罢,卷起了铺盖,一边对厂长夫人道谢,一边飞快地离开了她家。   赵志强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想,看来事情还很顺利,自己最为担心的安全问题,要比想象的好,胡师傅的取闹也许算是最严重的事件了吧。   同时,他的眼前不断浮现胡师傅那张老实巴交的面孔,也没忘记自己的承诺,觉得无论如何也该为他们谋取福利,利用自己在位最后时间为职工多做好事是他的愿望之一。   于是,他决定重返办公室,工厂出现紧急情况之时,身为厂长,不能有半点的退缩。当他刚跨进屋,便受到了下岗工人的鼓掌欢迎,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他才能决定是否让他们争得更多的利益。   一位女职工示意李全面让出座位,"你该到旁边坐了,李主任。"刚才两个人还在唠家常,唠的十分融洽。   "不必如此。"赵志强连忙制止了她,并伸手按住了正欲让座的李全面,此刻,他无所谓谁坐在那个椅子上,关键在于有人为厂长办事。使他高兴的是,办公室里的秩序已经变得井然。   这是工作的第一步,他可以宣布自己的计划了,设立‘周末厂长接待日’,发挥领导班子的集体作用,尽快恢复生产与生活秩序。实际上,这个想法在他心里酝酿已久,也和下岗职工密切相关,他确信,不会不受到认可的。   果然,他把设立‘周末厂长接待日’的计划托出后,受到了下岗职工普遍的接受。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尽管谁也听不清谁都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那位与李全面唠家常的女工站了出来,她招呼着大家开始离去。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也通晓‘相信时间’的真理——有些事必须等待,必须得有个过程!   办公室只剩下赵志强和李全面二人,这时已是下午一点钟了。   周济带着自己的部下,一个年龄很轻姓艾的女文书送来了盒饭。二个人早已饿的饥肠辘辘,张嘴吞了两口饭,又咬咬牙啃起了老骨头。   "其实,他们并无过分奢望。"李全面把了解的情况重复了一遍,"从表面上看是来要工作的,实际上,他们还是接受现实的,只是想多争点补偿金罢了。不过,工厂缺的正是钱,从哪儿弄到钱呢,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   赵志强郁郁寡欢,点点头,注视着对面的李全面,像是对某个器物做一次完整的鉴定。   "对不起,刚才我当众坐了您的位置,让您……"李全面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放肆,很快把饭吃完,又补上一句,"我向您道歉,其实,我只是觉得坐在那里记录起来更方便,您看,这些备忘录总得要的,起码也是应对之策嘛。"他把记录本朝赵志强面前推了推,好让他看到。   赵志强一声不吭,仍旧凝视着李全面。他似乎看到了他身上有种潜质,即:能在领导面前毕恭毕敬,开起会来端坐如泥塑,也能和群众混在一起,互相骂骂咧咧发牢骚,严格地讲,这是一种新时期涌现出的,人们所特有的双重性格,有了这种性格的人非常适应这个时代,并且是很能耍的开的。   "厂长,我做的不对,很不好意思!"李全面不知赵志强的意图,说话时竭力显出惶恐不安的神态,"厂长,别往心里记,以后我再也不敢坐您的椅子了。"说罢,他慌张地想要离去。   赵志强咧嘴笑了起来,"别紧张,小李子,你以为我计较你坐我的位子吗,你错了。实际上,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在想,今后谁坐在这个位置上合适呢?你坐下,我们好好聊一聊。"他伸手按住了李全面,让他坐下。   李全面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把椅子往前靠了靠,坐下了,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厂长可能会把真心话掏给他听,于是,他毕恭毕敬地问道,"您认为什么样的人适合呢当厂长?"   在厂长人选上赵志强心里是有轮廓的,就在刚才,他发现李全面便是合适的人选之一,然而,严格的组织性与纪律性告诫他,在这个问题上是不能随便透露或许诺什么,他沉思半晌,说,"他应是适应新形势、新变化,具备新技术、新方法,并且很熟悉、很热爱航机厂的人。我想过,这个人起码在航机厂工作了二十年以上,这样的人才会对工厂有深深的感情……"说罢,他又注视着李全面,补上一句,"我很看重感情因素,对工厂没有感情的人是不能做厂长的。"   "可我听说,航机厂就快要卖掉了,有人说您打了报告,已经送到市里了,有这回事吗?"李全面压低喉咙,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有些事是迫不得已的,工厂的现状已经很难维持了啊!"一提到此事,赵志强就显得特别伤感,他仰头叹息了一声,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我是不情愿把航机厂卖掉的,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它是我为之奋斗了四十年的工厂啊。"   李全面点点头,表示同感,他略带悲愤地说,"我惧怕工厂再回到资本家手里。我讨厌资本家!"   "哦,这倒不用担心,工厂即使卖到私人手里,国家也要实行控股。"赵志强说道,"我们决不会把国有资产拱手相让的。"   李全面频频点头,试探地问道,"不过,如果对方不接受这种安排,要全额出资买下工厂怎么办呢?"   "可以变通啦。比如,把厂子分成两块,卖掉一块保留另一块。其实,我赞成这种作法,同时两个厂,一家姓资,一家姓社,可以公平竞争,优胜劣汰,更有益于社会进步嘛!"   "太好了,这下我可以放心了。厂长,您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我的眼睛变的明亮了,我看到希望了啊。"李全面显得兴致勃勃而又十分真诚,"厂长,还是您高明,您带领大家朝前奔吧,我会永远跟着您!"在赵志强这个老头子面前,他是不会忘记奉承并表示忠诚的。   赵志强笑笑,心里感到无限的宽慰,"不要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李全面很诧异,他就没听过老头子谢他的话,同时又一想,觉得他也该这么说,要不他便是糊涂了,于是,略带傻气地说道,"我不知自己是感情因素,还是什么别的因素,反正为这个厂干了二十年了,凭这点就应该这么做的,哪用谢呢……"   "我只想到了安全问题,忘记了厂里的资金匮乏,是你提醒了我。唉,我还得去财务科,问题扎成了堆,没有钱一切都不好办呀。"赵志强学会叹气,是近两年的事,他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然后吩咐李全面几句,起身朝门外走去。   李全面低声吹了一下口哨。他满心欢喜,刚才的谈话虽不能算肺腑之言,但却得到了不少信息,那就是航机厂不可能全盘卖出,他仍有坐上厂长宝座的希望。   这时,赵志强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李全面伸手取过话筒,"喂,哪位?"   "厂长,哦,赵厂长在吗?"对方听出了不是赵志强的口音,忙问。   李全面听出电话是财务科长韩义信打来的,他的浙江口音很有特点,"韩科长,他马上就到你那儿去了。"   "啊,谢谢!"没等他挂上电话,李全面还是听到了他接下来的声音,"快,把桌上的扑克收了,厂长要来了。我说过手上没工作,也不能打牌,玩物丧志嘛!"   财务科办公室不大,横七竖八的桌子上放着几台颜色发黄的电脑,还有票据及催款单之类的东西。   赵志强进来时,看见财务科长正襟端坐在办公桌前,愁眉苦脸地盘算着什么,"老韩,今天有钱到帐吗?"他劈头就问,这样的问话,符合他简练果敢的作风。   像早有准备似的,财务科长亮出一叠催款单,小声说,"到的全是这些,您看,这是催交水电费的,这个是两年的煤炭钱,这是去年一年电话费的催交通牒,还有材料钱,据说材料在仓库里都放烂了,老实说,这个月的工资连一分钱还没着落……"   "你为什么不早向我汇报?"以往,赵志强看到部下这样的灰心丧气,会大发雷霆的,而现在他只能这样问。   "赵厂长,我是怕,怕影响您的情绪,因为我要汇报的全是坏消息啊!"韩科长一向谨慎,"我也怕坏消息,所以就不敢了。请原谅。"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寻求别人谅解的。   "那笔工程款能先挪用一下吗?"赵志强知道,三个月前,他曾亲自批了一百多万用着为职工建造福利房,他预计这钱还没用完,继续说道,"把其中的一部分用来先发工资。"   "工程的费用早已超过了财务预算,承建方说,再不注入资金,立马停工。"财务科长哭丧着脸说道,"其实,我早就开始躲他们了。"   赵志强对韩科长敬业精神是有所了解的,也理解他不来汇报的解释是出于真心,于是低声说道,"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措施……"   "我已经把各部门的办公费用压到了最低限度,并动员大家把不用的书报纸张统统处理,所筹资金集中管理,统一当作厂部备用金。"   赵志强体谅地点点头,但又觉得这方法不能解决大问题,"就这样,你按照计划一一落实。我再去想想其它的办法。"他想到了银行。   赵志强先回到办公室时,李全面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他整理好了的密密麻麻的记录本。他取过本子,随手将它塞进了公文包,眼下,当务之急是弄到贷款。   门被轻轻敲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他是分管后勤的副厂长陈东兴,脸上带着心事重重的神情。   "老板,你在啊。"陈东兴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胸口起伏的厉害,据说他有心脏病,看样子像是发病了。   "老陈,有什么事啊?"身陷困境的人总希望得到好消息,赵志强见到他便问。   "我……"陈东兴欲言又止,"最近我的身体很差,恐怕难以继续坚持下去,我想……想办理提前退休。"   "你想提前退休?!"这是赵志强未曾料到的,也是不可思议的,他强压怒气地说,"工人们都怕提前退休,而你,你不怕有人说你捞了一把就想溜之大吉吗?"他当然知道,这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副厂长在为他买‘厂长备用室’时,也为自己买了一套。   "现在谁怕谁啊,我确实有病嘛,老板,你就批准了我吧。"他说话时显得底气十足。   赵志强略加思索,问道,"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在医务室挂水啊,怎么办呢?身体不好嘛,全指望医生救命了啊。"   "住嘴!"赵志强突然粗野地脱口而出,"我告诉你,别装模作样了,我完全清楚你都干了些什么。"   陈东兴跳了起来,依仗着自己的地位,并没让步,嚷道,"你这个寡头,你以为航机厂是你一个人的啊,你说,我都干些什么了!"   "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来了,简直混蛋一个!"赵志强感到早先的怒火又燃烧起来,压低喉咙恶狠狠地骂道。   "你骂人?!"陈东兴听了,大惊失色,他条件反射地嚷道,"你骂人!?"   "骂你又怎么样!"赵志强怒不可遏地咆哮着,挥拳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滚!滚到你的办公室去!你替我,滚——!"桌子晃动着,震倒了放在上面的茶杯。   "你欺人太甚!听着,赵志强!你要向我赔礼道歉,并挽回所有影响。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陈东兴面色苍白,捂着胸口,气急败坏地退了出去。   劳资科长周济听到了动静,忙跑进来问,"老板,出了什么事?"   赵志强暗自叹息一声,摇摇头,自语道,"没什么……我们经常这样的。哦,对了,请你转告艾文书,让她到洗染店取回我的西装,三点钟,我要去银行。"   与航机厂有业务关系的建设银行城南营业部,坐落在护城河边,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建筑,早几年,也就是航机厂的主楼蒸蒸日上时,它却是一座低矮的平房。这种一起一落的变化,给人们一种启示:当这个城市的银行大厦四处林立,标志着它的经济一定非常发达。   可是,赵志强跨进银行的金碧辉煌大厅时,并没有多少信心,因为他是来贷款而不是存钱的。   他刚上楼梯,便被人认了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哟,赵总,你今天神采奕奕,一定是来还贷的吧。"说话的是信贷员小季,一个打扮端庄的女孩。   赵志强苦笑一下,"你怕我不还吗?会还的。不过,今天仍然要请你帮帮忙。"他见小季一脸愕然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想想办法吧,再给我弄个几十万。"   "不行,不行!"小季连连摆手,说,"航机厂早已资不抵债了,你们老是在亏损,别指望贷到一分钱了。"   "瞧你说的,航机厂还没糟到那个程度,一旦有了启动资金,情况就会好转,你就再跟我们合作一次吧。"赵志强以亲切的口吻说道,"你是知道的,我们以往的合作都很愉快,相信这次也一定愉快。"。   小季眨着眼,望着赵志强,开始思索起来。   尽管赵志强和小季十分熟悉,他仍然补充了一句,"我这个人说话是算数的,你不会忘记吧。"说实话,他平时还很喜欢这个工作一丝不苟的小女孩。   "好吧,你去见行长试试看。"小季说罢,引着他朝大厅一侧的电梯走去。   电梯上升到十八层,赵志强来到行长的办公室。   行长姓夏,年龄比赵志强小几岁,长得非常精干,二人一见面便互相称兄道弟一番。他待赵志强坐下后,贴近身子问,"赵兄,有何公干啊?"   "还不是贷款的事……"赵志强说。   没等他把话说完,夏行长态度坚决地制止了他,"不行,你们的帐已经扎死了,贷款的事到此为止。"   "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兄弟!"赵志强在他面前从不顾及面子,因为他俩曾经探讨过,"没有航机厂的昨天,也就不会有银行今天。"   "哎呀。"夏行长叹息道,"不是我不帮你的忙,小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一个雷天下响的时代,既然上面做了规定,一纸号令下来,还有谁敢逆风而上呢。"他对赵志强同情与友善的表示已经不止一二次了,而这一次又是以往的重复。   赵志强用无奈的眼光看着他,心想,你也许是对的,有谁敢逆风而上呢……看来今天要空手而归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道,"你是对的,兄弟,我把这个道理忘了,唉,我怎么老忘事呢。我回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告辞。   夏行长见他步履踉跄,关切地,"赵兄,先别走,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   "谢谢,厂里还有事,都在等着我。"赵志强夹好公文包朝门口走去。   夏行长追到电梯前,双手握住赵志强,动情地喃喃自语,"赵兄,放心吧,只要政策稍有松动,我第一个为航机厂筹措资金。你走好,走好……"   赵志强点点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精明的银行家的眼里竟是湿润的。   赵志强回到厂里,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他稍做休整,便通知召开例行的‘厂长碰头会’。往常,这样的碰头会不过是几位厂长聚在某位的办公室里,互相通报各自的所见所闻,商量一下解决的办法,并不算规范。   而今天,会议安排在厂部的小会议室里进行,赵志强以党委书记兼厂长的身分主持了会议。他一脸严肃,分析了厂里的现状,并将贷款的事也做了通报,最后,他提出了三点意见:一、尽快恢复生产,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对航机厂来说,生产自救是惟一的出路;二、加强思想工作,鉴于下岗职工的闹事,成立特别工作小组,做好对下岗职工的疏导及安抚,帮助他们尽快走上正途;三、坚决兑现承诺,完成最后一批福利房建设,必要时动员职工自筹资金。为确保三大任务顺利完成,他向党委和厂部建议:从明天起,‘厂长碰头会’改为厂长扩大会议,增设三人,具体人选是,厂办主任李全面(负责生产及日常事务),财务科长韩义信(筹措资金,保障后勤),劳资科长周济(协助思想工作)。   当会议进行表决时,四副厂长中有三位举手赞成,惟独副厂长陈东兴毫无反应,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赵志强看了看他,问道,"老陈,你是不是有意见需要保留?"   "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过去没有意见,现在仍没有意见,将来也不会有意见!我的任务只是执行,不执行,也得执行,仅此而已。"陈东兴说罢,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赵志强苦笑一下,心想,他总会对下午所受的屈辱耿耿于怀的,这不奇怪……而自己不是也碰到过这样的刺激吗。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赵志强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的,当他爬到三楼,离自家还有两层时,腿里就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了,他只好坐在楼道旁,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秀英连忙跑下来,搀扶着他才进了家门。   "哎呀,你的腿肿成这个样子,唉,男人的腿肿可不是好事,说明病情严重了啊。"妻子挽起他的裤角,痛心地说。   "哦,是吗?那,女人的腿肿肯定是好事了哦!"赵志强爱和妻子说笑,他眨了一下眼,说,"嗯,是好事,我听说,女人怀了孕才会腿肿。"   "你呀……还逗笑呢。"秀英嗔怪地,"其实,你就该多休息几天,再去上班的。"   "已经上班了,就不说了吧。你烧饭了吗,我饿极了。"   秀英连忙端来饭菜,还有丈夫喜欢吃的骨头汤。   面对一桌子的饭菜,赵志强并没有立即动筷,他双目凝视着妻子,说了声,"谢谢。"   秀英感到奇怪,便问,"老赵啊,谢我为你烧饭菜吗?可我几十年来天天如此,你也没说过一句‘谢谢’的话啊。"   赵志强摇摇头,喃喃自语,"不是谢你为我烧饭菜,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胡师傅的事,秀英,你处理的很好,做的恰如其分,说明你进步很大。"赵志强无限感慨地说道。   "是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很苦,当工人真不容易。他是你们厂的,又是男人,而我们纺织厂的女工情况更惨,这几年天天‘砸碇’,每砸一个碇,就砸碎了一个女工的心啊。"秀英掩饰不住自己的动情,讲话时语音哽咽。   赵志强没吱声,默默地吃着饭,每当提及此事,他都会觉得心情沉重,在这点上,显然是内疚的,就在上午,有个下岗工人还责问他,"你每次做报告,都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幅美好的蓝图,可是现在,我们除了失业之外,又得到了什么?!"他是在不安、内疚的心情中吃完这顿饭的。   晚饭后,他的体力与精神有所恢复,吩咐秀英不要打扰,自己便到书房休息去了。他拉开落地台灯,背靠沙发坐好,戴上老花镜,从公文包里取出那本李全面记下的备忘录,草草地浏览起来。   这时,四岁的小孙女兰兰跑了进来,问道,"爷爷,你在看什么呀?"   "我在看工人们都有些什么要求,自己首先该做哪件事。"赵志强笑着答道。   "爷爷,我们来玩‘打电话’的游戏吧,幼儿园老师今天刚教我们的,要求家长陪我们一块玩呢。"兰兰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爷爷忙,你去找奶奶陪着玩吧,她在看电视,没有事。"   "爷爷,我也可以看电视吗?"   "当然可以。"   兰兰松开手,转身跑了,赵志强却愣在那里,他在沉思,并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原来计划好一到家就给朱敏打电话的,若不是兰兰的提醒,差一点又给忘了。   于是,他们拨通了朱敏的电话,"喂,小敏吗,我是老赵啊……"多少年来,他一直称朱局长叫小敏,这是一种习惯。   电话里传来了朱敏殷切的声音,"赵厂长啊,听说你刚出院就去上班了,大家都非常记挂你,身体还能吃得消吗?"   "身体还行,没问题。只是,厂里出现了意外……"赵志强欲言又止,他打电话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   "我听说一部分下岗职工把你围在办公室里,让你受委屈了。怎么样啊,现在问题是不是已经有了妥善解决?"   "我已组织了班子,专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估计不用太多的时间就会见到成果。"   "好,市局领导坚决支持你!完全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这个新时期出现的新问题!"朱敏的声音热情而又洋溢。   "谢谢。不过,有一件事也希望得到你的支持,这可是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你说呀!"   "厂里急缺资金,请你想方设法帮我们贷点款吧,否则,我会睡不着觉的啊。"因为有种特殊的关系,赵志强对朱敏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表现的也不卑不亢。   在沉默了一阵后,电话里才传来朱敏的声音,"好吧,我一定想方设法,该睡觉时你只管睡觉好了。"   赵志强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将电话放下。   这一天,他感到特别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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