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走进了天成婚介所:偌大的城市,人海茫茫,难道没有一个合适她的男人?所幸进出都没遇到熟人。她在登记簿上留的名字是冷梅。 当李珊骑着自行车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时,突然想起今天是丈夫余守成的周年忌日,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但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因为丈夫去世的那日是杨公忌,周年坟就改在昨天上了。昨天早饭后她把儿子余浩然送上车就回来了,浩然的爷爷在罗庄接他。 李珊本想陪儿子一起回去的,可是她实在不想再踏上那片曾经让她柔肠百结的土地:魂牵梦绕时,它是一片热土;厌恶鄙弃时,它是穷山恶水。 晚上,儿子睡熟后,李珊下床倒了一杯水,吃了两粒"睡宝"胶囊——自从丈夫去世后,李珊几乎每晚都靠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睡不一两个小时,就会被噩梦惊醒。有时梦见丈夫的阴魂变成一条蛇,紧紧地缠住她,缠得她几乎窒息过去,她惊恐地喊叫,直到把自己喊醒;有时她梦见自己抱着丈夫的坟或号啕或幽咽地哭,直到把自己哭醒;有时她梦见楼下有一伙歹徒,用砖头敲破她的窗子,爬进了室内,她拼命挣扎,喊救命…… 可是今晚,安眠药也失灵了。她后悔白日太鲁莽太冲动了,太作践自己了。婚介所,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真是鬼使神差。她想起婚介所的老板娘一直笑着跟她说话,笑着问她在什么单位工作,是离婚还是丧偶,有没有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有没有房子。那笑一定是嘲笑是讥笑。想到这些,李珊懊恼不已,羞愧不已。但她又庆幸留下的是假名,可手机号码是真的,万一单位里有老板娘的亲戚或熟人,碰巧看见了登记簿上的号码,就会当成天下奇闻在单位里传播。那时同事们会怎样议论她?说她没有廉耻,说她想男人想疯了……她不敢往下想了。 可是自己的确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帮她搬煤气罐的男人,一个帮她拧上水龙头的男人,一个陪她睡觉的男人,一个为她遮风挡雨不再让她晚上做噩梦的男人,而不是爱情,不是。不是风花雪月的卿卿我我,不是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那是年轻人的专利。 如果找一个过日子的男人可以和寻找爱情划等号,那么她现在寻找的爱情是饥饿时的一个馒头,而不是玉盘珍馐;是口渴时的一瓢凉水,而不是金樽清酒。爱情?一个死了丈夫带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的晦气女人,还敢奢谈爱情。 如果爱情——直教生死相许的爱情——等同于一个离开他便觉得不能呼吸不能生活的男人,那么李珊的确曾经有过这种东西。可是,同她耳鬓厮磨十几年的余守成是她的爱情吗?那个六年来让她魂不守舍,一日不见便若有所失的高瞻是她的爱情吗?如果自己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帮她搬煤气罐的男人,一个帮她拧水龙头的男人,一个陪她睡觉的男人,为什么又一个一个错过了?那个在中学当老师的,她嫌人家矮;那个做广告设计的,她嫌人家没有医疗保险,将来没有退休金;那个教育局的小科员,她嫌人家离过两次婚;那个中医院的医生,她嫌人家年龄大。 在孤独寂寞的漫漫长夜里,李珊一次次剥开躯体裸露出灵魂拷问自己:她李珊还是那个视爱情为出水芙蓉一尘不染的李珊吗?她李珊还是那个视金钱如粪土不慕富贵的李珊吗?不是了,她变得庸俗了,势利了,变得以貌取人了,变得嫌贫爱富了,变得狡黠可恶了。今晚她又想起了前几日和许兵的交往。 那天,她无聊之极,随手翻开一份她从不涉猎的晚报,在广告栏里,她看到一则征婚启示:"男,72年生人,1。74米。爱好广泛,聪明绝顶,愿到女方家落户。"后面附有手机号码。李珊心中一动,发过去一则短信:"我们是同龄人,不知是否有缘?请告知职业、学历。"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农民,初中。"虽然抱着游戏的心态,但李珊心头还是笼上了一层淡烟薄雾似的失望。她懒懒地按着手机上的键,回写道:"我,师范教师,本科。让我们做朋友吧。"对方回道:"如果你不嫌弃我学历低,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有过婚史吗?为什么愿意到女方家落户?"出于好奇,也因为寂寞,李珊想把话谈下去。 "因为聪明绝顶,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结婚。家里房子破烂不堪,想走出去。我们这个地方,有许多到云南、贵州领媳妇的,可是都呆不长,骗到钱就跑了,我们村是全县有名的光棍村。" "人到中年,家未成,业未立,还自诩聪明。" "话不能这么说。朱元璋未做皇帝前是个讨饭的,希特勒是一代枭雄,也曾经是个流浪汉。" "平时读书吗?你说你爱好广泛。" "言情的和武侠的读得较多,也看中医理论。" "打过工吗?" "打过。没有好老板,想自己发展。" "你能做什么?" "想开个中药铺。" "学中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你开中药铺能有市场?你平时靠什么维持生计?" "家里有地,吃的不用买。几乎长年在外打工,现在正在街头出地摊,卖一点中药。" "卖狗皮膏药的吧,原来你是个江湖游医。到此为止,祝你好运。" "忽然万念俱灰,想做个长眠者,与世无争。" "何必,我们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我无意伤害你,我对江湖游医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觉得他们和骗子无异,虽然那也是他们生存的方式。我要上课了,有时间再聊。" "我们真的没有希望在一起吗?" "坦率地说,我没有勇气冲破世俗的观念,让我们做朋友吧。你寂寞了可以找我说说话,我孤独了也可以找你聊聊天——用手机。" "我真羡慕人家出双入对,真想和你携手共行无奈天下,只要心中有爱,有真情,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我一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工作清闲而优雅,你配得上我吗?" "配不配得上,要看你心里容不容下我。我们见见面好吗?合格我是你的,不合格我走人。" "你很自信,也很有文采。" 谈话到此,李珊假戏真做,居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我现在是自由之身了,可以正大光明地交男友了,即使被人看见,也没什么。李珊劝慰自己说。 约定见面的头天晚上,期待之余,李珊又觉得不妥,万一对方是骗子是色狼是歹徒怎么办?这样一想,内心禁不住充满恐惧。可是他在短信中表现得很坦诚,不像个坏人。即使他是坏人,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坏法。想到这里,李珊心里又洋溢着冒险家的冲动和兴奋。 "你小心点,我带着便衣警察去见你。" "你开着警车来我也不怕,我是守法公民。" "我穿蓝色羽绒大衣,手中拿一卷报纸。我在龙山公园门口等你。" "我手中拿一束红色玫瑰。" 一见面,李珊就明白了那人所说的"聪明绝顶"是何意,那人秃顶。李珊见此,心中热情大减。再看那装束,就全冷了。所有美好的想象全都化作了泡影,她以为他会西装革履,她以为他会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地献上他为她精心挑选的鲜艳欲滴的玫瑰花,然后优雅地跨着她的胳膊去茶楼喝茶。他和她见过的所有农民别无二致,他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灰绿色的西服,里面是一件起满疙瘩的灰白的毛衣,下身穿一条质地粗劣的蓝黑色裤子,脚穿一双棕色的人造革皮鞋,两手拘谨地抱着一扎塑料花。 "你不冷?"李珊系紧羽绒大衣的帽子,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紧张地向四周看了一下,还好,没有熟人。 "我从青县过来,中间到临城换了一趟车,花了五个多小时。"那人答非所问。 李珊盯着那人的脸看了几秒钟,又打量了他的全身,心想:这人换上一身象样的衣服,也不难看。 "我叫张小叶,在县中心医院做护士。"李珊怕日后被此人纠缠,现编现造地说。 "我叫许兵,是青县大庄镇许村人。咱们走走吧。" "好吧。"李珊想看看此人如何向她求爱,就把帽檐往额头上拉了拉,跟着他往前走。反正中午没有课,回办公室也无事可做。 "我们两个不可能。"他们走进一片松树林,一人靠着一棵松树,李珊绷着脸说。她不怕此人对她无理,松林下面,有一家榨羊肉串的,里面坐着几个吃客。 "这花是专门为你买的,你收下吧。"许兵笨拙地双手捧着花举到她的面前,而且单膝跪地。李珊觉得好笑,心想,看电视看多了。 "我有一个八九岁的男骇,你不嫌弃吗?" "家里正盼着我找个带男骇的,我家男丁少。"许兵喜形于色。 "你家都有些什么人?" "我母亲和我。四个姐姐都嫁出去了。" "你父亲呢?" "两个月前在我二姐家门前吊死了。我父亲骑三轮车带我二姐家的小孩去镇上赶集,小孩从车上摔下来,被卡车压死了。我二姐和二姐夫天天闹着问我父亲要孩子,我父亲就……" "你父亲才去世两个月,你就登报求婚,你心情不错吗!" "不能这么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为我着急,整天唉声叹气。" 李珊看见许兵的眼圈红了。 "那么你是想完成你父亲的遗愿了?" "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我很想有个家。" "……你的头是怎么回事?天生就这样?" "不是。那年在砖厂打工,和几个伙计喝多了,睡在又潮又热的砖地上,醒来头发就掉光了,试了很多方,都不管用。" "你那些伙计的头发也都掉了?" "没有,各人的体质不一样。" "我该走了。"李珊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 "……让我吻你一下好吗?因为要见你,我昨天晚上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今天又跑了三四百里路。" "不能。孩子要放学了,我要回家做饭了。" 李珊嘴上这么说,却站着没动。此刻,从她身体的深处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期待——她需要一个男人来吻她,抱她,亲她。还有,她要用这个男人对自己身体的触摸来报复高瞻,那个给了她希望和激情,也给了她伤害和屈辱的高瞻。 李珊以为眼前这个正闹女人饥荒的男人会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扑向她,放肆地撕扯她的衣裤,没想到他只用胳膊轻轻地挽住她的腰,给了她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吻,余守成和高瞻都没给她这么深这么长的吻。此刻,她的身体就像一朵雪花,融化在柔和的春风里,变成了一滴清澈透明的水;又像一粒沐浴着阳光的种子,被松软而温暖的土壤包孕着,守护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睁开了眼睛,她听到了冷风吹过松林的萧萧声,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朵冰冷的雪花,一粒坚硬的种子。她淡淡地说:"我必须得走了。" "你把孩子接来,我请你们吃饭。"许兵把手臂从她的腰间抽回,请求她说。 "不用了。你坐车回去吧,我们不合适。"李珊正了正羽绒大衣的帽子。 "我……喜欢你。"许兵羞涩地说。 …… "这花你收下吧,这是我第一次……" 李珊看着许兵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诚恳和期待。她有些不忍,接过了那扎塑料玫瑰。 "你先走。"李珊的语气里充满命令。 "我妈要是知道你答应了,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 "你妈什么病?" "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有点神经病。那年我去云南领媳妇,身上带了两万块钱,我妈怕我被人骗,又怕叫警察抓,吓得。" "走吧。"李珊说。等许兵转过一道拱桥,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李珊把花掷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李珊躺在床上,回味起许兵吻她的情景,禁不住浑身灼热,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下身。 第二天,李珊收到了许兵的一则短信:"谢谢你,让我尝到了第一次吻女人的滋味。" "你真的没有碰过女人?" "天地神灵可以作证!" "我听人说花几十块钱就可以找一个。" "那可不敢。和我一起打工的,有去找的,有的得了病,花多少钱都治不好,有的叫警察抓了,一罚就是七八千。" "这么说,如果有安全措施保证不得病,或者你有足够的钱,不怕罚,你就去找?"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昨晚我又没睡着,一想到你给我的吻,我就激动兴奋,真想脱光你的衣服,吻遍你的全身。不要拒绝我,我想你。" "我也想。"李珊好久听不到男人对她说这么热辣辣的话了,她全身又是一阵灼热。"可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差别太大了。" "给我时间,为了你,我会努力的。我有力气,头脑也不笨,我一定要让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对女人说这句话?十几年前,有一个男人曾经也这样对我说,可是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痛苦最不幸的女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我身体好好的,我就能赚很多很多的钱,给你买好多漂亮的衣服。" "你以为穿漂亮衣服我就会觉得幸福?我现在自己就可以买很多漂亮衣服,你觉得我那天穿的衣服不够漂亮?" "那你想要什么?我们村的妇女,男人给买件漂亮衣服,恨不得挨家挨户串门显摆显摆。" "我要什么不是你所理解的。" "我想再去吻你,可以吗?" "你来回花一百多块钱的车费,用这些钱可以找三四个女人。" "你这样看我,我感到屈辱,我想女人,但我更想要一个家。"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有大雪。" "就是下刀子,也挡不住我。" "好,明天我去接你。"李珊下决心要把许兵带到家里来了。我是单身女人了,我有自由了。即使邻居看见了,也没什么的。李珊再次劝慰自己。 果然是个童男之身。当许兵趴在李珊身上不知所措,急得出了一身汗时,李珊心里笑了。她笑男人怎么会喜欢处女,她可一点都不喜欢处男。李珊轻声教导着他,好容易进去了,却一触就泄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以后就好了。"许兵紧张地说。 "不会有以后了。"李珊心里道。 "这房子是租的,我想有自己的一套房子,家具、电视、冰箱都旧了,也得换新的,总共大约得花三十万。这样吧,你出一半,我出一半。"李珊不好意思立即赶他走,想拿钱把他吓走。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办法。我手头有两万,我和我母亲住的房子,最多卖三千,我再借点。我大娘家的二姐和大姐夫都在郑州报社里,过年都是开着奥迪、皇冠回来,我一开口,他们总能借点。" "你说他们在报社工作?在什么报社?"李珊想到了她那些无处刊登的文稿。 "我二姐在商务快报,我大姐夫好象在什么信息时报。" 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便熄灭了,李珊知道,这种报纸是不会刊发她的那些文章的,那些老虎猴子蚂蚁大象的童话故事,唯一的价值就是启发了儿子余浩然的想象力,儿子刚上四年级,就拿了三次作文大赛的一等奖,李珊觉得这真是一个莫大的悲哀,"文章憎命达",凡是荡气回肠撼人心魄的好文章都是忧愁发愤之作。苏轼不贬黄州,哪会有格调雄浑、高唱入云的《赤壁怀古》?李白不遭冷遇,哪会有拔剑四顾、彷徨歧路的《行路难》?那些富贵宰相闲士大夫们的伤春悲秋、寻愁觅恨之作,即使不"速朽",也难以在人们心中激起多少波澜。可是谁不希望自己"命达"。再者,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人们为了达到目的往往不择手段,有的男作者为了发表作品不惜裸奔,有的女作者用身体写作,不惜暴露自己的隐私。 李珊望着许兵那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她想起了丈夫余守成。 "说句真心话,我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如果我们硬走在一起,会彼此把对方毁了。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和他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不想重蹈覆辙。第一次我同意你来,是因为你说:‘合格我是你的,不合格我走人。’我喜欢你说这句话的风格,第二次我同意你来,是因为……我忘不了你的吻,你燃起了我的情欲,我守寡一年,几乎没有接触过男人。原谅我对你的不信任,我是个女人,不能不有所戒备。我不叫张小叶,我叫李珊,是东淄师范学院的老师。你很真诚,也很善良,回去找个农村的好好过日子吧。你那么远,让你来回跑,我心里很不安。你挣点钱不容易,这二百块钱你拿着,算是我给你的路费。" "我不要。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我就是舍不得。他对你不好吗?" "他对我很好,我对他也很好。可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他对你好,你对他好,怎么会彼此把对方毁了。" "你不懂,永远也不要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