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在炎热中午的炽烤下气浪的顶层 犹如喷出的火焰在田野上抖动, 干渴的大地仿佛伸出舔噬食物的长舌 向四面八方寻找消渴的路径。 一排排树荫连成一片,三四株小树伫立不动, 乳黄色的幼芽显得娇嫩晶莹, 稠密的尼姆树冠缀满了一簇簇花朵, 芒果树上的累累果实色如黄铜。 圆球状的羌芭花儿散发着阵阵幽香, 芬芳之浪从树林中涌进了小窗; 失去阴影的柽柳叹息而感伤, 在默默地向天空遥望。 只有那远处的田野在阳光下升腾着热浪, 弯弯曲曲的道路燥热非常; 在路旁那片小树林里和风习习, 花香浓郁,绿荫凉爽。 绿荫下的那座茅屋就像鸟一样 向两侧伸展着翅膀, 茅屋下人们一起怀着喜悦和悲伤, 白天在劳作奔忙。 在毫无睡意的炎热而漫长的白日, 布谷鸟在某处唱着"布谷"之歌。 这古老的曲调——大自然的心曲 徐徐传入人类的茅舍。 两姐妹坐在院落里舂着麦子, 不知疲倦地哼着小曲。 大树下有一眼井,在井边打水的是位少女, 由于燥热她那张脸显得憔悴。 远处有一条河流,河中是沙洲, 农夫坐在高台上把庄稼护守。 牧童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追逐嬉戏, 一只小船向远处驶去。 多少劳作和戏耍,多少次人们相聚, 福乐忧患永远不会休止: 这中间有杜鹃的鸣啼,声音单调而悲凄, 这啼叫从何处传到这里。 整个世界都已沉睡,有多少无调的 破碎的噪声混杂在一起, 落在这噪声上面的是一种玉液般的旋律, 犹如盛开的鲜花散发出的香气。 这么多的世事,这么多的混乱, 这奇妙的声音就在生活的谬误里, 然而在这片久远的森林僻静处 布谷鸟的鸣叫高亢而有力。 仿佛有谁坐在宇宙的胸前, 仿佛那是位朴实的美女, 仿佛就是这个娇媚的萨罗莎蒂[1] 在用七弦琴弹奏动人的心曲。 嘈杂的喧嚣声不论在白天还是在深夜 都给她那娇嫩的耳朵带来苦涩, 她想用复杂的琴音编织出 优美的朴实之歌。 所以它才久久地不知疲倦地啼鸣, 发出"布谷""布谷"的凄惨叫声, 歌声中有痛苦,其中也夹杂着 祈求的怜悯。 有人坐在屋里,有人出去劳动, 有人不予理睬,有人在倾听, 然而这种叫声借助何种魔力才能 常驻世界人民的心中! 可是世世代代人类生活的各个阶段 在这种歌声中都变得柔弱多情。 布谷鸟的亿万声啼鸣将自己的心声 汇集在生灵的生命史中。 在僻静的乡村在充满痛苦欢乐的节日里, 也会响起嘹亮的歌声, 在鸟族之歌和人类之歌中都以甘甜的 歌喉抒发着爱恋之情。 在八月十五月圆之日孩子们望着天宇, 他们的父母微笑着围坐在一起, "布谷""布谷"的叫声随着习习南风, 从远处的林缘飘到这里。 俱舍和罗婆[2]两个孩子回到绿荫覆盖的河边, 悉多见了又悲又喜。 在浓密的芒果树冠里杜鹃不时地鸣啼, "布谷""布谷"的叫声飘洒着悲凄。 在净修林的藤亭中在那无人之地 沙恭达罗[3]与豆扇陀在一起显得羞怩, 当时这种"布谷"之语更甜蜜地抒发了 这位美女的爱恋情意。 在宁静的中午我在追忆过去之时 听到了布谷鸟激动的鸣啼—— 博大的人类心灵就存在我的心里, 我战胜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过去的欢乐和痛苦,住在远处的亲人面孔, 童年梦中所听到的歌曲, 由于"布谷"咒语的魔力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仿佛赢得了新的生命力。 1888年5月作于卡吉普尔 1888年10月修改于圣蒂尼克坦 (董友忱 译) 赏 析 《布谷鸟的叫声》选自《心声集》,这是一部诗人创作风格趋于成熟、奠定诗人声誉的诗集,后期创作经常出现的神秘主义倾向也开始在该诗集中模糊显现。《心声集》中有不少佳作,本诗就是其中之一。 全诗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自然景物的静态描摹。升腾着热浪的田野,弯弯曲曲的道路,干渴的大地,树冠缀满花朵的尼姆树,结满果实的芒果树,散发着阵阵幽香的羌芭花儿,绿荫下的茅舍……大量自然意象叠加的背后,涌动着一股既燥热又清新、既喜悦又悲伤的情绪的暗流。这时,那历久弥新的布谷之歌,徐徐传来。哦,原来,这股情绪的暗流就是布谷鸟的叫声带来的,它弥漫在乡野,附着于花果,如凉风驱走炎热,似甘露消除干渴。它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作品,从远古一直鸣唱到现在,又从自然进入人们的生活。 第二部分则是对人们生活的动感描述。两姐妹正哼着小曲舂麦,少女在井边打水,农夫在看护庄稼,牧童在唱歌跳舞追逐嬉戏,有人驾船向远处驶去……在这既生动又单调的世俗生活之中,人们或劳动或游戏,或相聚或别离,每天都演绎着福乐与忧患交相编织的故事,但也难免有世事的混乱和生活的谬误破坏这整体的和谐,难免有破碎的噪声和嘈杂的喧嚣侵扰这生活的宁静。这时,布谷鸟的叫声又出现了,它那"玉液般的旋律,/犹如盛开的鲜花散发出香气"(通感),它那"奇妙的声音",讴歌美好与生动,驱走混乱与谬误,涤净噪声和喧嚣,维护着人类生活的和谐与宁静。这单调而悲凄、高亢而有力的啼鸣,仿佛娇媚的文艺女神用七弦琴弹奏出的动人的心曲,纵有痛苦与哀怜,却也是她编织出的优美的朴实之歌。 第三部分,诗人在追索,这布谷鸟的叫声究竟靠何种魔力世世代代常驻人们的心中。原来,它是"将自己的心声,/汇集在生灵的生命史中",它"在鸟族之歌和人类之歌中,都以甘甜的/歌喉抒发着爱恋之情"。听,它温馨地鸣唱亲人间的天伦之乐,悲凄地鸣啼母子间重逢的悲喜,甜蜜地抒发情人的爱恋情意……而对于"我",对于诗人的魔力又在哪里?——它那激动的鸣啼,唤醒"我"对逝去岁月的追忆,并赐予"我"新的生命力。 全诗结构分明,层层递进,随着品味的深入,初读时的单调和神秘的色彩渐渐褪去,诗人所要表达的意绪也渐趋清晰。从自然万物到世俗生活,从人类普遍的心灵情感,到作为个体的"我"的独特感受,处处都有布谷鸟的叫声这一意象在跃动。细读全诗,可将这布谷鸟的啼叫,视为诗人心声的寄寓和表达,那就是,诗人渴望自己也像这布谷鸟的叫声一样,歌唱自然、世俗与心灵,将自身融于自然与世俗的广阔天地,将自我情感融于人类心灵,将有限人格化为不朽生命。所以,"博大的人类心灵就存在我的心里,/我战胜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的确,追求人格的自我完善,在有限中证悟和表现无限,始终是泰戈尔思想和创作的中心主题。 诗人在诗中借用文艺女神这一意象,也是富有深意的。文艺女神用七弦琴弹奏出动人的心曲,来驱赶世俗的嘈杂的喧嚣,是用来表明,文艺并非纯粹是象牙塔里的制作,它有着自己特定的社会功能,对现实有着一定的纠偏作用。当人们困惑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时,可以暂时从艺术中寻找自己静谧安详、唯真唯美的"理想国",但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消沉和回避,而是借助优秀的文艺作品来净化心灵、激起勇气、树立信心后再投入战斗,就像一个身心俱疲的行者进入一片纯静安逸的净修林,补足了给养、安定了身心之后再踏上漫漫旅程。这无疑是诗人文艺观的一种表露。 (王汝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