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雾满拦江 (01) 今年高考作文,最触动我的,是全国Ⅰ卷。 是道典型的认知偏差题。 (02) 全国Ⅰ卷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 春秋时期,齐国的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夺君位,管仲和鲍叔分别辅佐他们。管仲带兵阻击小白,用箭射中他的衣带钩,小白装死逃脱。后来小白即位为君,史称齐桓公。鲍叔对桓公说,要想成就霸王之业,非管仲不可。于是桓公重用管仲,鲍叔甘居其下,终成一代霸业。后人称颂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春秋五霸"之首。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司马迁说:"天下不多(称赞)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围绕上述材料展开讨论。齐桓公、管仲和鲍叔三人,你对哪个感触最深?请结合你的感受和思考写一篇发言稿。 ——这道题,是有问题的。 ——问题出在材料上。 按这材料来写,或写管仲的能力,或写鲍叔牙荐贤之心胸,或写齐桓公容人之大度。无论怎么写,最后结论都是这三个人,是成就历史的人。 然而并不是。 成就历史的,另有其人。 (03) 让我们回到历史。 春秋年间,齐国政乱,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出逃。忽然听说国君死掉,谁先回去,谁就是齐王。于是两人疯了一样往回跑。 途中相遇,公子纠的马仔管仲,为保证自己老大登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小白。瞥准公子小白,嗖的射出一箭。 没射中。 但公子小白大叫一声:哎哟俺的娘,俺被射死了。 公子纠和马仔管仲,就信了。 于是慢慢赶路。 假死的公子小白,发足狂奔回到齐国,成为齐桓公。 ——作文材料的场景,就开始了。 (04) 当齐桓公登位,身边难道就鲍叔牙一个人吗? 权力之侧,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许多大夫、朝臣,士人,围着齐桓公举拳高呼:厉害了我的齐,漂亮了我的王。 鲍叔牙从人群中挤出个脑壳:主上,要想成就霸王之业,非管仲不可。 你等等,人群中走出来个老张:老鲍你说啥?你说要想成就霸业?这话是啥意思?是说咱们大齐很弱小呗?噢,合着我们强大的齐国,在你老鲍眼里只是弱鸡?你这么瞧不起我们齐国,抹黑齐国,唱衰齐国,给齐外势力递刀子,干吗不滚到国外去? 此言有理。人群中走出来个老李:鲍叔牙对我大齐心怀不满,久矣。他举荐的管仲,曾有过刺杀主上的黑历史。齐国建设你不在,千里投毒第一名,老鲍悍然举荐谋逆悖乱的刺客,十足骇人听闻。纵然是我们替老鲍辩解,说他此举并无恶意,但恐怕就连老鲍他自己,都不带相信的。 喂喂,咱们说话要有证据,不能空口白牙,自由心证。人群中走出来个老牛:我是个客观的人,任何人跟我说任何结论,我就一句话:拿证据来。现在请问鲍大叔,管仲曾经在咱们齐国当兵,打了胜仗追击时,管仲落在最后面。打了败仗撤退,管仲逃在最前面。请问鲍大叔,这是实事实情吧? 鲍叔牙:……是实事实情。 老牛:点到为止,管仲这个人到底爱不爱国,战场上的表现,比任何言辞更有说服力。 哎,你们都误会老鲍了。人群中走出来只老驴:你们都认为,鲍叔牙举荐管仲,居心不良。企图颠覆我大齐。但有可能不是这样,鲍叔牙和管仲的关系,非常之复杂。以前鲍叔牙和管仲,一起创业开公司,行情好赚钱,管仲把利润都拿走了。行情不好,公司亏塌了天,损失全由鲍叔牙一个人补偿。所以你们看明白了没有?鲍叔牙这个人,被管仲给PUA了,形成了斯德哥尔摩奴性人格。所以管鲍之交,鲍叔牙无限付出,管仲索取无度。唉,两个男人的交情如此变态,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不是那啥,你们别……鲍叔牙慌了神:我才没被管仲PUA,而且管仲也不是不爱国,他只是知道自己是旷世大才,为了齐国的利益,而努力地保护自己,你们这样说对他不公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这种情况下,齐桓公只能这样说:鲍叔牙于国有功,就是脑子不够用,心肠太软,被坏人管仲利用,以后鲍叔牙说话注意点,这事就不要追究了,OK? ——想想你看到的世界。 ——想想你曾经历的一切,上面这堆鸡飞狗跳,才是真正的历史。 ——可是,管仲确实得到了齐桓公的重用啊。 ——那是还有部分历史,被屏蔽了。 被屏蔽了。 (05) 齐桓公,实际是个普通人,耳根子极软。 鲍叔牙说话他听。 别人说话,他也听。 管仲之所以受重用,强大齐国,不是鲍叔牙举荐了他。 ——而是当时齐桓公身边的人,没有反对。 如果有人对鲍叔牙的建议提出反驳,管仲分分钟出局。 ——无论是按照现代人的观点,还是按照古人的观念,管仲的行为,都不可原谅,更不可能委以重用。 没人反对鲍叔牙的动议,是因为当时齐桓公身边的人,都是明智之人。 他们没有治国能力,但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上,懂得闭嘴。 当鲍叔牙举荐管仲时,这些人可能也不能理解。 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这些沉默的大多数,才是促成齐国强大,九合诸侯的本质原因。 ——成就历史的,至少四个要素,一是人才,二是荐举人才的伯乐,三是肯于重用人才的统治者,四是明智闭嘴的围观群众。这四个要素少一个,就见不到历史的辉煌,只能见到人性的悲凉。 (06) 管仲是圣人。 ——鲍叔牙举荐管仲时,那些明智闭嘴不抬杠的人,也都是圣人。 这些普通的圣人,有这样几个特点: 第一个,知不足。 他们知道自己的认知边界。老子说,自知者智,知人者明。一个人能够认识自己,那就是智慧了。 第二个,不妄言。 在认知边界之外,智者的智慧是沉默。不懂治国,那就在治国领域里不发表意见。因为他们是对齐桓公有影响的人,一旦无知而妄言,齐国就不会成为春秋霸主。 第三个,夯实自己的优势与长处。 齐桓公成就霸业,管仲赢得历史称誉,那是因为他们得到更多沉默智者的帮助,这些人知不足,不妄言,但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无可取代。所以齐桓公、鲍叔牙与管仲,是处在一个因人成事的时代,能做事多了,国家才会强盛。 让垃圾闭嘴,世界就清净了。 然而什么是垃圾呢? 人才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你把管仲放到战场上,他只能拖枪逃跑,因为他不是战士。你把管仲放到商场,他就会多吃多占,因为他也不是商人。但当你把管仲放到治国的位置,垃圾立即变成了人才。管仲的功业,不只是强大齐国。孔子曾评价说:微管仲,吾披发左衽。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管仲尊王攘夷,华夏民族早就被来自中亚草原的游牧骑士给灭亡了。而管仲的伟大,得益于当时那些明智闭嘴的人,所以我们祈祷这个时代杠精少一些,少点条条框框,别争论,多做事,管仲时代的华夏雄风,一定会再现神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