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学生

　　景婧的故事（再续）。五一节我回了千岛湖，现在我一心只想着学习，我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这是我唯一能报答妈妈的东西。我没有再去过爸爸的那个家。爸爸倒是来恩来中学看过我两次。第一次走的时候，他又塞给我两百块钱，他声音沙哑地说，景婧，你吃些好的，你的脸色很难看。我没有接受爸爸的钱，我说，你有家的，你家里的人需要这些钱，小心被她们知道。爸爸听了我的话没再说什么。我想他一定很伤心。后来一次爸爸来看我的时候，他给我买了四盒＂金思力＂，我推辞不掉，后来就接受了。然后对他说，以后不要再买这些东西。爸爸微笑着点点头。我的爸爸，我曾经这么深爱着的爸爸，我现在仍然深爱着的爸爸，我会一辈子深爱我的爸爸。
　　我知道韩郁的心里一定非常难过，他可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哭得那么伤心。他的朋友钱鑫鑫死了，就是那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听说是切腹自杀的，我不能相信事实，不能相信这样的死法，我越来越怀疑人的生命是不是一层纸，跟纸一样脆弱，用手指头一捅就会破掉。我突然想到，要是我死了，韩郁会这么伤心地为我哭泣吗，要是会，我现在立刻就死。我是多么傻，明知所有的事都不可能发生的。而要是反过来，如果韩郁突然之间死了，我会哭得比他哭钱鑫鑫更伤心。我会一辈子伤心。这样一种无法自拔的爱到何时才是一个尽头？难道只有死才能解决一切。我不会选择死亡，我这么年轻，我还能活上半个世纪，我一定能做出许许多多有意义的事情。
　　韩柳婷突然给我看了一个剧本，她告诉我说，是韩郁写的，挺不错的，这丫还真行！
　　我心头一惊，我说，给我看看吧？
　　韩柳婷偷偷笑了一下说，我就是来给你看的。
　　我在上数学课的时候看完了整个剧本，这个名叫《五四》的独幕剧是韩郁一气呵成的，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改。我心里兴奋不已，韩郁果然是一个天才，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诗写得好，韩柳婷也曾经偷偷地把他的手抄诗集《紫罗兰》，那里全部都是一些优美的诗句，韩郁有一颗叛逆的心，更有独立的思想。《紫罗兰》里有对死亡的禅悟，对社会的反思，对……我也看见了他对爱情的渴望，我分明读出这些爱情的诗句不是属于我的。我始终不能猜透这个＂不能爱的她＂到底是谁？我拿着话剧的稿子，他写的话剧同样那么出色。我偷偷抄下了一份。
　　《五四》
　　时间：
　　二十一世纪初某年五月三日下午。
　　地点：
　　一条繁荣喧闹的街道（镜头聚焦点，街道中几百个展销摊位中的一个盗版书书摊）。
　　环境：
　　天气甚是闷热，忽明忽暗，颇有下雷阵雨的意思，但却没动过半个雷，周围充满小贩的吆喝声，买者卖者的讨价还价声。
　　剧中人：
　　骆烨，某中学学生，少年轻狂，无奈社会风气日下，小小年纪不幸感染圆滑的处事态度。
　　书贩，在社会上已混迹多年，知道一些社会中的黑内幕，人黑，其它没有特别之处，跟常人一般——爱钱。
　　学生（甲乙丙丁），高中学生，颇爱黄易作品，与那些痴迷于韩剧台剧的同胞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衣摊老板娘，纯粹的低素质，小城镇妇女。
　　衣摊老板，生意人。
　　乞童，脏兮兮，黑乎乎，上身发育不良，下身畸形变态，给社会渣滓当乞讨工具的孩童。
　　乞讨老头，与乞童相比，性质完全相同，但手段相反的老乞丐。
　　女生，美丽，时髦，＂人间四月天＂。
　　男生，女生的男友，纯属那种花父母的钱，浪费地球资源的十分无知、无聊、无趣的90后。
　　其他角色，民工模样的人两人，行人和小贩数人。
　　〔幕启：盗版书书摊的书贩倚着一根搭棚的老毛竹，一只手正在清点腰包里的钱，一手拿着快抽完的烟，他抽了一口，从鼻孔中喷出烟雾，那烟如神仙驾临时的仙雾，他继续点钱，看上去他的样子颇为悠然自得。两个农民工蹲在书摊旁翻看着有色彩图案的书刊。书摊对面是卖假名牌的短袖摊位，老板嘶哑着喉咙拿着一个破麦克风喊叫着：＂来来来，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杀血价了，廿五块两件，廿五块两件……＂老板娘却边嗑瓜子，边整理摊在木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嘴里嘀咕着什么，一副对稀少的顾客爱理不理的样子〕
　　〔四名学生上，慢吞吞走向书摊〕
　　书贩：（见有生意，忙上前）来来来，这是黄易作品区，（指着写着＂黄易作品区＂的地方——从书摊分裂出来的，专放黄易＂著作＂的，一块比夜郎更可怜的小地盘）看看，这些都是刚上市的，绝对合你们的胃口。
　　〔四名学生散开，各自从黄易作品区拣出自己喜欢的书翻阅了起来〕
　　乞讨老头：（拄着拐杖吃力地走向书贩子，拿着一只破碗，低声）老板，行行好，给些钱（盯着书贩看，声音更低）行行好，给点钱？
　　书贩：（厉声）走开，走开。我一天才挣几个钱，还不如你们讨饭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多讨饭佬。走开，走开，别挡住我做生意。行行好，谁向我行好？
　　〔乞讨老头迟疑了一会儿，自觉没趣，慢慢转过身子向学生们走去，他抖动着破碗，碗里的几个硬币发出低沉的声响，他用渴求的眼神看着学生甲〕
　　学生甲：（还未等乞讨老头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进了堆放书籍的很狭窄的一道路缝间，他随手拿起另一本书，躲过了乞讨老头的纠缠）……
　　乞讨老头：（没料到他的目标练过凌波微步，只好转移对象，向学生乙）给点钱？
　　学生乙：（拿眼睛斜一下乞讨老头，不理睬）……
　　〔乞讨老头呆呆站了片刻，他自觉这里讨不到钱，缓缓地离开了书摊。下。〕
　　书贩：（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怨天尤人）这年头，有钱的能买飞机，没钱的搭着命挣钱也只不过是糊张嘴。现在倒好不知从哪个洞钻出这么多乞丐来？（引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扔掉手中的烟蒂，十分舒畅地吐出一股烟雾）老的讨饭，残疾的讨饭，身强力壮也来讨饭，什么鸟社会……
　　〔天开始阴沉下来，有风起〕
　　书贩：（抬头望天）这鸟天气……
　　学生甲：老板，五本五十块？（向正在唠叨的书贩询价）
　　书贩：（带着惊讶的语气）四十？五本？
　　学生丙和丁：（附和学生甲）老板，有点赚头就行了么。
　　书贩：有赚头？五本四十？你们看看，这书都是新出的，第一版的，白金珍藏，（见学生不语，似有走的意思，急忙改变语气）四十五。添五块钞票你们拿去？
　　〔天边响起了一声沉闷的雷声，拖泥带水还延长了好一会儿，天开始暗下来。周围行人的声音变得更喧杂〕
　　书贩：（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继续向学生）你们要不要？这批书都是新到的？（再次抬起头看天）
　　〔天色在转眼间变得更阴沉了，地面上吹起一阵细尘埃外加几只色彩艳丽的塑料袋飘上了天空。行人开始骚动〕
　　书贩：（不厌其烦）要不要？
　　学生丁：再看看。
　　〔老天顾不了天底下的人犹豫和磨蹭，自顾自地砸下来大滴的雨点，行人彻底骚乱〕
　　〔书贩不再顾学生，措手不及地收拾摊在露天下书〕
　　〔学生站在书棚下，不去管书贩的事，品味自己手里黄易作品中的情节〕
　　学生丙：看，看这段（向学生丁示意，用手指在书上的一段文字，轻声念——自是些优秀的性描写内容）
　　学生丁：（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倒以为你发现了新星体，什么大不了，真是小孩子没见过大屌，呵，少见。（像个阅历丰富的老教授，弯腰顺手拿起一本）这本，通本都是。（又朝学生丙，藐视性地一笑）
　　〔学生丙无语〕
　　〔骆烨上，匆匆跑进书棚〕
　　骆烨：（顾四下之人，似带怨气）这天，又没应正天气预报。
　　〔书贩收拾完书，抖落留在头发和衣物上的雨水〕
　　书贩：（满腔怒气）什么破天气预报，前天就报雨不雨的，到今天才滴了几点雨，现在倒好说来就来，什么天气预报，贼倒灶！
　　骆烨：老板……（看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对面衣摊老板娘厉声在骂：＂小讨饭，走开走开，真当恶心，不要到我这里来，走开。＂说着便用脚去踢乞童〕
　　骆烨：（见对面情景，轻声嘀咕，但足以让身边的人听见）真是太不人道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欲出去阻止老板娘的行为）
　　〔雨淅淅沥沥下开了〕
　　书贩：呵，小伙子，少管点闲事。
　　〔骆烨听此，抬头望了一眼书贩及周围的人，脚步迟疑了〕
　　〔乞讨蜗牛般爬出衣摊，地面上的淌着肮脏的泥水，乞童忽地跌下滑板〕
　　〔全场静，众人都去看那乞童〕
　　衣摊老板娘：（嗑了一颗瓜子，把瓜子壳扔向乞童，冷冷地）没想法，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恶心！
　　骆烨：（鄙夷地看了一眼老板娘，却没说一句话，脚已经缩了回来）……
　　〔乞童挣扎着翻了个身，吃力地重新爬上滑板，他伸出黑乎乎的手艰难地捡回了从铁罐里子掉出来硬币，雨水砸在他的身上，他回顾众人，却不敢再向哪个可以避雨的地方爬去。他继续向前蜗行〕
　　〔现场气氛重新开始活跃〕
　　书贩：这种畸形儿，听说是从婴儿时便被遗弃的。
　　骆烨：（好奇）他们一出生就这样？
　　书贩：（点烟）都是被没人道的（停，他发现自己用了个时事级的词儿），那些没良心的人故意把他们的腿拗成畸形。（抽了一口烟）
　　骆烨：（不敢相信）什么？
　　〔四名学生手捧着书，耳朵却伸了过来听书贩的奇闻〕
　　书贩：（从嘴里吐出一口烟，一缕轻烟如羽毛般向上袅袅飘去）有的都是偷出来的婴儿，几个月大的，骨头嫩，一拗便断。
　　骆烨：（惊愕）什么。
　　书贩：然后把他们装进甏里面。这些婴儿一般会活下来的，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被拗断的下半身便死掉了，上半身就拼命地长，长成现在这畸形的模样，（抽烟）到了一定年纪，就出来讨钱。
　　骆烨：（头暴青筋）什——么——
　　书贩：嗨，这种事到底有没有，谁知道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只有干这一行的人才知道的。
　　〔四名学生听书贩子讲稀奇事竟听得入迷了，忽然，他们身边的那一堆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黄易作品＂哗＂地一声掉落在地。地上是一滩泥水〕
　　书贩：（急忙上前，提高嗓门）你们造反啊？不买书就算了，弄乱我的书不说，现在倒好把书都到地上，（捡起几本书）看，看看，都弄湿，弄脏了，什么话？你们看怎么办？
　　学生丙：（胆怯）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这样好端端的，怎么……
　　书贩：（打断学生丙的话，拉长了脸）什么怎么，你们说怎么办，看，都脏了，叫我还怎么卖出去？
　　骆烨：（上前两步）老板，他们也不是有意把你的书掉到地上的，这么着吧，他们买你几本数，按你的价格，就算扯平，怎么样？（转向学生）你们说呢？
　　四名学生：（犹豫片刻，然后异口同声）好好，就这样吧。
　　书贩：（怒）好什么好，你们数数这里有几本啊？现在弄成这样，五块一本也没人要买了。反正……
　　〔学生见书贩如此无赖，欲动怒〕
　　骆烨：（向学生）这点小事何必这样，大家好好说，（朝书贩）老板，你和气生财。
　　书贩：什么，什么？
　　骆烨：老板，这里弄脏的书顶多就十本，你说五块一本也没人买，不会吧？我看七块一本就能卖掉，你生意人不能和我们这些学生一般见识，他们买你几本，再赔十块钱给你（见书贩子没什么意见的样子，回头向学生）你们也就算了吧，大家都是学生，学生能为这点事想不开，（指书贩）他做生意的，计较这点钱。
　　〔四名学生低声商量，凑齐五十块钱，学生丁把钱递给了书贩子。学生们趁书贩数钱之际偷偷拿走了没有弄脏的黄易作品，悻悻走入雨中〕
　　书贩：（斜着眼睛瞥见学生拿走完好的书，猛然抬头）噢算算算，今天算我倒灶！
　　骆烨：（见双方和解，轻松地）老板，这特价书怎么卖？（手拿简装版《穆斯林的葬礼》）
　　书贩：（抬起眼皮）八块。
　　〔雨没有停下来。着流行时装的女生上，满脸愠怒〕
　　男生：（撑开透明的小伞，匆匆赶上）怎么说闹就闹啊，别叫雨淋湿了。
　　女生：（头也不回）不要你管啦。
　　男生：（抓住了女友的手）什么不要我管。怎么说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女生：（甩开男生的手）好，我给你个傻子都能回答的问题，答不出，你就不要再问我什么理由不理由的了？
　　男生：（爽快地）说吧，什么问题，只要我知道的？
　　女生：明天是什么日子？
　　男生：（作思考状）明天？
　　女生：对，明天。
　　男生：明天啊？劳动节，不，前天是劳动节。是，是你的生日？
　　女生：你真的连傻子都不如！
　　男生：（挠头皮）那……
　　女生：明天五月四号，你说什么日子啊，五四，五四青年节。
　　〔全场静。已走出五米之外的四名学生回过头看女生，他们似乎对女生说的话有些惊奇〕
　　〔骆烨、书贩、衣摊老板娘等人都朝女生望了过来〕
　　〔雨水布满了女生的脸颊，同样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女生朝男生轻蔑地看了一眼。下。男生追女生，亦下。〕
　　骆烨：（递给书贩一张十元的钞票，急急地）老板，给。
　　〔书贩递过骆烨手上的钱，拉开腰包，掏出两个硬币〕
　　〔骆烨接过零钱，冲入细雨中，朝蜗行未远的乞童飞奔过去，身后溅起雨水，他赶上乞童，弯腰将手里的硬币放进了铁罐中。铁罐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乞童向骆烨磕了一个头，脏兮兮的小脑袋碰着了积水的地面，积水散开一个极不规则的水圈〕
　　——舞台渐暗，幕下
　　那些时日里，学校要每一个班级选排一个节目，说是还要选送到市里比赛的，其实那时我已经不是宣传委员，新任的宣传委员找了我，说叫我帮帮她，我没办法就答应了她。我立刻想到了韩郁的《五四》。我想韩郁不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但我叫韩柳婷帮了我的忙，韩柳婷死缠烂打说服了韩郁用他的剧本排演一个话剧。但韩郁却对我说了一句很颓废的话，他说，如果能成功，我以后就不姓韩了。当时，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韩郁，我一定会让这个话剧成功演出的，我会让你重新树立起信心的。其实排练这个独幕剧真的有些困难，里面的场面有些大、人物略显得多、环境布置麻烦，但我都设法去克服这些困难。我不想获得什么比赛的大奖，我只想让韩郁看到他的剧本是十分出色的，是具有十分强烈的现实意义的。可最后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五四》还没有排演完就被政教处一个老师给扼杀了。韩郁当时在场，他一气之下踢了那个老师一脚，但他的这一脚却导致了他最终离开恩来中学的客观原因。
　　我怎么甘心就这样失去韩郁，我跑去找班主任，让他去和政教处的老师说说，班主任只是盯着我笑，我说，陆老师，韩郁毕竟是你的学生啊？他微微张开嘴巴说，你最终还是来找我了，你不是很有能耐的吗？我低下头不说话。当时办公室里没有人，突然班主任的手伸向了我胸脯，我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含着热泪逃出了办公室。我真的难以相信这个世界竟是如此肮脏龌龊！
　　后来我去找了陆寅瑾，我明知道这是极其愚蠢的事，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我知道只要陆寅瑾肯出面帮忙，学校的领导会松口的。陆寅瑾听了我的恳求后，轻蔑地笑了一下，脸上的肉微微颤动，他说，你竟然为了韩郁，开口来求我。我说，陆寅瑾，只要你肯帮忙，我以后可以答应你所有事情。陆寅瑾瞪大了眼睛，手不断搓动着。我当时很害怕他也会像班主任一样做出下流的动作。但他终于没有，他说，景婧，这个事我答应了，可你也要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我高兴得都要流出眼泪，拼命点头，我说，我会的。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去想。最后，陆寅瑾说，今天晚自修下课后去文化走廊，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点头答应了。我想陆寅瑾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我怎样。我想我有时真的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