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我接受完中考的洗礼,赶赴一条新的马拉松之路,名字叫做高考。昏天暗地三年之后,我来到大学,继续另一种天昏地暗。 很多时候,我感觉人都是被命运的河流席卷而去,由不得你停下来回忆,思考,只能在湍急的水流和浪花之间挣扎,在窒息的边缘苟延残喘。像一驾马车,被人催促行进,像耕犁的老牛,终生俯首卖劲。 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从天昏地暗中抬起头来,看看前方,还是一样的天昏地暗;看看后面,走过的路却阳光明媚,路边散落着贝壳、木屋,还有稻草人。 夏天在每个六月光顾小镇,街道像一幅被晒得褪色的油画,呈现白亮的色调。路上空荡无人,偶尔驶过一辆汽车,亮的耀眼,咯吱咯吱碾过又硬又烫的小石子,车里的人享受着空调的待遇,对车窗外的暴热不闻不问。我艰难蹬着自行车,在距离上课不到10分钟的时候,朝学校方向赶去,我要迟到了。 到达学校门口的时候,我跳下车来,学校规定进校后不准骑自行车。我推着自行车行进,看见传达室里,门卫老头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桌子上一杯淡绿的茶水,缓缓冒着热气。那一定是上好的龙井,叶尖带 芽,细细的沉着,被温水煮出了叶脉间的甘甜。我突然觉得干渴无比了,记起上学前忘记了喝水。我看了那杯茶水一眼,觉得这仿佛是天下最好喝,最解渴的一杯茶了。 我这么想着,继续推车向前走,到了停车区,发现已经没有位置了,毫无疑问我是最后一个到学校的,其他人的车已经堆的密不留缝。我开始四处打量盘算着把车子放在哪。边缘地带,意味着你的车子在某一排的最外边,那是大家普遍避开的位置,因为太暴露,容易被人放气,或是车座上涂满染料。也有人不这样想,比如我的同桌,大锤,他就经常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他常把车子放在最边上。而事实是,他的车子破烂之严重,连收废品的都不屑光顾,他说那是他爷爷辈传下来的,由于见证了太多历史变迁,故不忍弃之。大锤称之为"铁驴",铁驴没有车铃,大锤每天骑着铁驴回家,路过路口拐角时,大锤就用双脚夹击车链两侧的铁皮,铁皮松松垮垮,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由此引起行人注意。久而久之,大锤夹击铁皮时,形成了一套固有的节奏,"噼啪,噼啪噼,啪啪噼啪噼",并在此基础上,辅以自行车其他零部件的协奏,融入大锤自己的哼哼,产生了变化无穷的韵律,自此,人送外号:骑行乐手。铁驴也因此得一美誉——音乐之驴。 我要挑选停车位,犹豫不决——插在中间的好处是有安全感,但是坏处是放学的时候不能第一个冲出校门,因为必须要等其他人把车子挪走之后才能抽出自己的车子。综合考虑,我把车子停在了边上,紧靠大锤的铁驴。 走出停车场地,我又从传达室旁边经过,向里望了一眼,再次感到渴意袭来。那杯茶水已经不冒热气了,想必正不冷不热,口感绝佳。老头依旧睡得很熟,像是劳累之后享受来之不易的睡眠。我如果在家,就能立马去洗个西瓜切了解渴,还可以去对面商店买饮料,或是回家榨一杯橘子汁。我可以任意一种喝到饱,也可以几种任意搭配,喝饱之后大概会想吃点什么,冰箱里应该还有牛肉干没吃完,可以搭配辣条一起吃……我决定一回家就这么吃,但是离回家还有四个多小时,眼下,我只想喝那杯茶。 这个时候,校园里看不见任何人,太阳到了最毒的时候,白光亮的让人眩晕。升旗台上,红旗像一块偃旗息鼓的手帕,看不见一丝风。不由自主的,我走向了传达室,迈上了门口的台阶。 我迈上了传达室最后一层台阶,就快踏进门了,我已经可以看见老头干皱的嘴唇和太阳穴上的汗珠了。这欣喜地发现这是个进退有余的位置,我可以暗中观察老头的情况以决定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也可以在老头突然醒来的情况下声称自己热坏了,只是想来屋里避避阳光。 我继续向前移进,感到逐渐深入险境,我已经来到桌子前了,此时已无退路,汗水从脊背上滚下来,黏糊糊的让人难受。我突然感到心烦意乱,猛地拿起了水杯。 水杯略重,是很长很细的那种,外沿有些脏,已经被水垢积累的发黄,我伸长了脖子,对准杯口,大口饮水,杯口太厚,几线水流顺着下巴漏了出来,我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头驴喝水的样子。 肚子渐渐胀了起来,我心满意足地放下水杯,开始撤离。这时,我又感觉进退有余了。因为我离老头已经有一步之远,杯子已经不在我手中,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安全感在回升。如果老头这时醒来,我依然可以假装自己只是进来乘凉,并矢口否认杯子里曾经装满了水。 我向门口缓缓移动,我的双腿有一万个冲动要大步跑起来,但是我的大脑牢牢控制着他们,使他们优雅自然,向前去赴约的女士。我的上半身忍不住探出去做冲刺状,但我强迫它笔挺,不暴露一丝逃跑的前奏,悄悄离开老头的感知范围。 走出传达室,我回头望了一眼,蓦地发现桌边有一个暖壶。那一刻,我有种回去重新把水倒上的冲动,但瞬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轻快地向教学楼走去。 五分钟后,我走进教学楼,立时感到一阵凉快。我并不着急进教室上课,相反,我放慢脚步走过一个个班级门口,看到第一排的女学生挺得笔直的胸。后排的人们大都低着头,昏昏欲睡。有睡不着又无所事事的人看到门口有身影掠过,便伸长了脖子透过门口张望,像干渴的水牛一样仰着头,要看清楚是哪个班的谁没有上课还在楼道里走动。我得意的把后背留给他们,不紧不慢来到了楼道尽头,初一一班教室门口,朝讲台一瞥,看到了刘爱民。 刘爱民,男,三十岁,县城人,体态干瘦,中分发型,常年皮鞋,任教科目:数学,人气指数:五颗星。 刘爱民很爱民,换句话说,人好,作业少,上课容量小,通常五分钟完成正课,剩余时间做练习加扯淡,在每次测试前一节课感觉良好,通常会笑着说,"看来你们已经掌握的不错了。"并在测试成绩公布后愁眉苦脸地总结,"看来我们仍需要巩固。" 我从后门进了教室,第一眼先看后墙上的钟表,欣慰地发现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我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旁边大锤把一本大演草塞给我: "这一集里,火云邪神武功被新来地高手废掉了。" 大锤的梦想是当个漫画家,他每天来学校的工作是进行漫画创作。他平均一天画完三个大演草,当时电视里热映《功夫》,他便开始从事《功夫》续集的创作,并在第一时间向我汇报剧情进展,而我恰好是他唯一的读者。 "你可以兼任我的编剧,"他说,"你知道,很多高产的漫画家都是有幕后团队的。" 这时下课铃响了,刘爱民夹着课本走出了教室。 我不赞同大锤又加进来了一些新角色,我认为读者很容易混淆,因为: "你把他们画的都跟一个人似的。" 大锤则认为这是一个不断扩大的世界观,"不然,"他说,"第352集就没什么好画的了。" 正说着,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了,我抬头一看,发现所有人都在朝我和大锤这里看,我和大锤面面相觑,回头一看,看到了班主任朴桂芬那张下垂的马脸。 朴桂芬,女,本地人,48岁,略胖,腿粗。任教科目:语文。戴一副瓶底眼镜,蹬一双黑色厚底胶皮凉鞋。教学风格:讲课习惯性卡壳,然后归咎于学生的不配合。最大特点:脸长且大,人送外号:朴大脸。 我和大锤朝后扭着身子看到了朴大脸站在身后,便不敢再转回身子,以显得对她不敬,于是就保持对她仰视的姿态,暗暗揣测她下一步的行动。 朴大脸为人举止怪异,时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于目标的身后,以惊人的技巧将其肥魁的身形隐藏而不被察觉,如果此时学生正在从事违反课堂纪律的活动,则朴大脸一声不吭,等学生发现自己,不出三秒,学生自动承认错误。如果不确认学生是不是在从事违反纪律的活动,比如某人在朴大脸到达之前及时收到了提醒,收起了违禁物品,朴大脸依然会站在身后,目光停留在学生和某一不存在的物体中间,表情介于痴呆和微笑之间,让人不确定她是在发呆还是要发火,往往不出10秒,学生会自动承认错误。如果学生本身的活动并不算违纪但迫于朴大脸的威慑自认为违纪从而坦白,朴大脸就会突然从痴呆的状态变为亲和,并说:"下次注意就好。" 此时,朴大脸目光精亮,透过半公分厚的眼镜片,盯住了我和大锤手中的大演草。她的手本来背在身后,这时倏地伸了过来,把演草抢了过去,呸呸沾了点唾沫,翻了起来。 我和大锤大气不敢出,全班都在看着朴大脸翻大锤的漫画。 朴大脸耐心地翻完了最后一页,说了句: "暴力文化。" 然后就吭哧吭哧把大锤地《功夫外传3》撕了个大雪纷飞。 大锤嚯地就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你可以针对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作品。" 第二节课,大锤被叫去了办公室,走的时候脸上是视死如归的表情,直到第三节课都没回来,因此错过了王秃子王光明的生物课。这节课讲到"人的生殖与发育",这是大家预习的最好的一节,很多人在开学的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一节课,构思了这一节课将会如何展开的各种版本,并坦言,王老师的课一向生动有趣,这一节想必更加有趣,他定然会声情并茂地讲解每一幅插图,并延伸出一些生动的故事。想到这里,有的人口水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对王秃子的这堂课寄予了厚望,果然,王秃子一进门,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当王秃子说请大家把课本翻到第41页时,连那些几分钟前还假装不关注的女生也竖起耳朵,眼中闪光了。 王秃子头也不抬,假装翻着课本,好像41页很难找似的,然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呃" "大家都翻到了吗?"他说。 然后他发现讲台下56个课本齐刷刷的显示了相同的图案,56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充满了求知的欲望,连后排从来不听课几个学生也坐的笔直了。 然而,王光明在关键时刻,再次显示了他的老奸巨猾。他突然放下了自己的课本,好像刚才一直捧着一对螃蟹似的,阴险的一笑,说,"为了能让同学们更好的参与进课堂中来,这节课我们采取分组点名读课本的方式进行学习。" 我们立时在心里暗骂王秃子不绝,同时暗暗祈祷不要被叫到。当最后一个女生面红耳赤地坐下后,大锤突然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仿佛刚刚杀死了一百个日本鬼子。 "我以后要转入地下作战了。"他说。 然而前途并没有大锤想象的那么黑暗。大锤因祸得福,他的漫画由于曝光反而引起了广泛关注,从此辗转于众人之手,成为了群众喜闻乐见的事物,甚至流传到了其他班级里。大锤为了满足女性市场的需求,同时开始了《泡沫之夏》番外篇的创作。 的确,夏天在蛙鸣的聒噪中迅速铺开了,芦苇在暴雨的滋润下肆无忌惮地疯长,以滚滚绿浪成功复制了原始森林般的壮观景象,十多年后相似的 夏天,当我穿过即将被搬空的房间,避开在走廊里穿梭的工人们,独自来到院子门口向芦苇地眺望时,仍然梳理不出隐藏在这片并不大的土地里的一个个孤独生命的线索,以及它是如何在当年孕育了旺盛的生态,给那些没有钱去旅行或是探险的孩子们一个充满了探索乐趣的童年,又是如何向他们展示一些记忆与幻想的破碎的。 命运就像变幻叵测的天空,总是在你渴求冒险的路上晴朗无云,却在你准备休息的时候给以惊雷般的刺激。当我偶然在书上读到了磁铁的功用后,立刻将其视为一种科学带来的福利投入使用,在其他孩子只会用它做为玩具在大铁门上划来划去时,我已经开始据此判断自己可能拥有异于常人的眼光,从而可以获得某种不被人察觉的力量的眷顾,最后像大古一样被委以拯救地球的重任。这种感觉在那段记忆尚不坚固的岁月里由于某些再常见不过的巧合而得以巩固,因为往往我们看到如此,是因为我们希望看到如此,就像在我和大锤走上一条比等待获得天赐神机更为现实的偷窃之路还要早一些的某个午后里,我通过想象一股气体在身体游走一番之后拍出手掌,惊喜的看到了树叶的摆动却忽视了刚刚吹过的风一样。 我们的财政危机开始于接触游戏机后不久。那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我和大锤舔着冰棍,坐在县城商场的楼梯拐角处,看人来人往。大锤表示,中国人口太多,而人的视力总是有限的,因此要有选择的看。 大锤只挑漂亮女生看。 由于我们身高不够,又是坐着,因此不能完整地看人来人往,只能看腿来腿往。 大锤又指出,人已经够多了,而一个人又有两条腿,看来看去眼都看花了,因此必须要有选择的看。 大锤专门挑年轻的腿看。 而我则在那个下午看了这一生中最多的鞋子,我极其想要一双新的白色运动鞋,而当时我只能穿着破了洞的旧鞋子。于是我把自己的脚埋在腿下面,在大锤看腿的时候,就看来来往往的鞋子。 那些鞋子,有的底厚,有的底薄,有的看上去软软的只有一层布,有的坚硬又厚实。有的亮晶晶的像是刚刚擦过,有的沾满泥巴,走起来还掉沙子。有的鞋头尖尖的仿佛要踢死人,有的破了洞脚趾都露出来了。 我从这一双双过路的鞋子里,仿佛看到了一幅幅神态各异的面孔,并不可思议地在脑海里定格了一幕幕结局迥异的人生,而在这之前,我一直感觉人都是一样的。 那个下午,我和大锤一人解决了十只老冰棍。我和大锤轮流起身去商场另一边买老冰棍,直到临走的时候才发现另一个冰柜里居然还有巧克力雪糕和大火炬。 "妈的,没钱了。"大锤说,"谁叫老冰棍那么好吃呢。" 一小时后,我们又看到了一件我们相见恨晚的事物。当时我和大锤吃完了冰棍,开始坐电梯玩,电梯是免费的,所以我们可以无限循环,我和大锤从一楼升上了十楼,又从十回到一楼。 "直到什么是瞬间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感觉吗?"当时还没有坐过云霄飞车的大锤说"这就是。" 我们开始行使掌管天堂入口和地狱之门的权利,当人们进入电梯里面的时候,我和大锤就像绅士一样分立两侧,彬彬有礼地问大家要去几楼,并微笑着按下楼号。乘客们欣然接受了我和大锤的服务,我和大锤的乐趣就是,当人们要上楼时,我就轻声说,送佛送到天堂口。当有人要下楼时,大锤就默念,送鬼送到地狱门。一个小时里,我们共送走了78人,其中,23人进了天堂,55人下了地狱。 当我和大锤渐渐感到头晕恶心时,这一游戏也慢慢失去了乐趣,于是我们在继续在商场里寻找代替品,就在这个时候发现了电玩城的存在。 我们用仅剩的几块钱换了硬币,那时我才惊喜的发现,原来你拿起枪对着屏幕开枪,也能像电影里一样打死僵尸。 那个下午显然是意犹未尽的,我们在最热血贲张的时候用完了最后一枚硬币,而这种结局适用于接下来的每一次电玩城之旅。于是,钱开始不够了,这种以前没觉得多么重要的纸张现在突然稀有难得了。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我们要有钱。 我首先建议去捡破烂卖掉,好处是不需要成本。大锤说你太Low了,捡破烂都能发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是21世纪,竞争太激烈了,想赚钱就得出奇制胜。 我说我只想现实一点,因为虽然我没赚过钱,但我知道钱是不好赚的。 大锤说那必然,但你要是老老实实以赚钱的心态去赚钱,那你永远赚不到钱。 "这话谁说的?"我问。 "我大伯。" 大锤的大伯给我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他是个生意人,做什么生意不知道,每次我去大锤家找大锤玩,只要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大红汽车,就知道大锤的大伯来了。有一次,在大家都拿着小灵通喂喂喂的时候,这个身穿风衣皮鞋的神秘男人在我和大锤面前掏出了一部摩托罗拉。 我觉得大锤肯定跟他大伯学到了一手,所以说跟着大锤的思路走肯定没错,尤其是当大锤又说出一句名言的时候,我觉得仿佛已经找到了通向财富的钥匙。 大锤若有所思地说:"财富背后,总有犯罪。" 后来我想,要是我早点接触巴尔扎克的书,当时肯定不会被大锤的引用所折服,也就不会差点生平第一次进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