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战役,必有悲壮的战斗。 1
站在西子街头的冷虎,此刻完全惊呆了。 妻子刚挂掉的那个电话,让他半晌缓不过神来。那电话更像是一番留下的遗言。 她几乎没讲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哭过之后,她断断续续地给他做一种交代:冷虎,我,可能回不去了,我们几个都有点不行了。对上面,我都按手印了。是我主动的,如果我不在了,以后,你别找单位麻烦。 她颤声说完,又开始哭,哭得十分伤心。然后,她抽泣道:"我不在了以后,你别让,小虎想妈妈,给他养大以后……" 说到这里,她再次嘤嘤而泣。 "你说什么呐!"冷虎难以冷静。 "你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很乱,一切很乱。听说,外省要来支援,但我担心,支撑不到,那个时候。"她伤心地说,"特别是,你别总呵唬孩子,别让,他后妈,欺负他。"说完,她恸哭起来。 "说什么呐,我去找你!" "你来不了,整个,内外全封锁了,我还在隔离区,你过来,不等着感染么,这病,是个恶魔!" …… 路灯下,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在附近另一台警车前匆忙停下,一声沉闷的警笛声之后,从里面探出一个戴口罩的警察,他向另一台车大喊:快跟我们走,小市场那个小区出事了! "别磨蹭,咱快去整吧。"老胡从远处向他大喊,"住户不能出门,上边要求我们去到每家住户外,分头把生活垃圾袋拎出来。这得花挺长时间。" 小区门口,社区人员正从配送车上往下卸水果和蔬菜。冷虎刚迈进小区,立即停下了脚步。此刻,不少住户打开窗户在高喊:加油。 随后,国歌声相继在楼宇间响起。这首原本极为熟悉的歌,此时听上去大为不同。它那样令人伤情悲壮而又充满豪迈和粗犷,犹如在原野里一匹正在狂奔的骏马,仿佛走失多年的游子扑进妈妈怀里的委屈。它俊秀飘逸得不可思议,它沉稳深邃得令人震憾,让人浑身战栗,很想放下一切来大哭一场。 2
此时的爵士号邮轮已完全进入了一片白色恐怖。 被困船上十余天的人们,紧绷的神经几乎全部达到了极限。狭小的空间,单调的环境。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听来的,却是船上出现更多人感染的消息。发病人数由刚开始的每天个位数到十几个,又到几十个,眼下已到了每天感染一百多人的恐怖地步!四下里有人大哭,有人拍打舱??抗议,有人大骂不止,有人歇斯底里要强行下船。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 每层除了固定点位的把守,还有流动人员巡视。为防止有人外逃,每晚有数台探照灯从四周向它移动照射。这个原本娱乐的天堂,此时完全成了一座夺命孤岛和死亡监狱。 新闻里开始有记者关注并报道这艘船,但商人们为它的保险单和治疗费等问题仍在反复讨论,政客们因为它的国籍和商业行为争论不休。实际上,这时船上的疫情已经完全失控,有人直接步入死亡,被装入裹尸袋直接抬下去的人接二连三,后来则越来越多。哭喊声此起彼伏,日夜不休。船商和政客们开始讨论接下去的食品供应,以及这数百裹尸袋和火化费用由谁承担的问题。 道仙猫的情绪跌到了谷底。她对直播完全失去了兴致。多数时间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来踱去。时而大喊,时而抹眼泪儿。 此时给南振通视频,是最让她揪心的环节,因为南振病倒了。起初并不发烧,只是进食和说话时感到喉咙痛,疲劳恶心,偶尔呼吸困难。但很快他就开始腹泻和呕吐,手指和脑袋全都痛疼起来。 与他同室的洋乐手比他早两天被抬了出去,随后有人员进来简单消杀一下就走了。 道仙猫觉得自己快疯了,她想摔碎一切东西并骂所有人,但那并不解决任何问题。她先后试过三次,向心爱的人那里冲击都失败了。 她从网上更详细地找到了这艘船的立体图,并与墙上的消防疏散图对比。按照这些,用口红绘制了一张粗陋的手工草图。她将前几次看到的岗哨一一标注在上面,然后分析这些岗哨的换班、吃饭时间,以及后面一些把守点可能出现的位置。 她与南振的房间上下相差四层,前后相隔近半条船。 3
参照给猪圈消毒的法子,村主任搞来了许多白石灰。村里道路和村口都洒完之后,整个村子白森森一片,已是显得瘆人。村主任嗓子喑哑,两眼通红,在各处不停奔走。对上级领导要求不出一例的保证,让他倍感压力。他将广播话筒掐在手里,沙着嗓子将那些出门乱窜以及管不住家畜家禽的村民骂了个遍。 远远近近的,相继传来有回家过节村民已经感染的消息,这种人的亲密接触史,很难事后清查和掌握,因为一人回乡百人见,一方面接触人多且次数频,另一方面涉及的人员往往是四乡八邻,亲戚同学朋友甚至是不为人知的某个情人。 即便没有村主任的情绪带动,美短也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他时常无来由地火冒三丈,对搞不来任何防疫物资束手无策,对自己有限的能力感到羞耻。 他毕竟是上面派来的第一书记,理论上的一把手。无论单位关系、个人关系都不行,搞不来消毒液,搞不来护目镜或防护服,甚至小小的口罩都搞不到。他明显感到主任、治保主任、李哥以及所有人,都似乎在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李哥妻子小娜为了口罩的事,在电话里连哭带喊。因为她做为那里唯一的正式大夫,同样搞不到口罩。 口罩,口罩,口罩! 它成了挽救生命的符号,人们与病魔作战的武器、信心,乃至是希望。 凌厉的警笛和救护车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田边主路上,每天的广播里,传来越来越确切的感染人数。他们这里与主疫区城市同省,直线距离才两百多公里。而上面那个六百多万人口的夏口市,也被刚刚定为了主疫区。许多乡镇道路都开始封闭。从形势上看,下一步封闭外省道路只是几天内的事。 各村对外防范,对内紧张。村与村也相互提防,最后干脆断绝往来,各自封起了村子。出入道路上,有的堆起泥土,有的焊上钢架,有的建了钢门并落了锁。有人扮相凶悍,手持关公刀横路而坐……在恐怖情绪的推动下,渐渐极端得有些不可理喻。 这些天,村委会已向村口增派了人手。在村主任和冷书记的反复叮嘱下,加上道听途说来的其他村所采取那些严厉措施,青二觉得自己作用远没有发挥出来,一天天变得更加兴奋和骄狂。他脚蹬武士战靴,手持红缨枪,头戴一顶钢盔,身穿大领英雄氅。老远见到人,无论是否往这里来,都向人高声断喝大吼。 有一天,美短过来查岗时,禁不住眉头紧锁,青二正拦住一个过路的游侠,像对待特务一样审讯个没完没了。 4
医院内的抗疫战争,进入异常残酷的白热化。 医生们发现:患者往往会在10天左右的病程内,仅表现出相对较轻的症状。即使出现低氧血症,新冠肺炎患者的临床表现也并不明显,血氧饱和度低至80%,很多人还能在病床上摆弄手机,没有呼吸窘迫等症状。可一旦下床活动,患者的血氧浓度就会断崖式下跌,突然出现晕厥甚至心跳骤停。刚一插管心脏就停跳,为什么? "沉默型低氧血症"很快成为一个新的医学名词。这种在平时医疗实践中极少遇到的情况,频频在新冠肺炎患者身上出现! 专家们也发现了问题:为了维持较好的氧合状态,部分患者需要接受高浓度氧疗。可氧浓度一旦达到60%以上,长时间吸入,氧气就会变成"毒气"。尽管血氧饱和度在短时间内看起来不错,但会造成肺部组织的严重损伤,无异于饮鸩止渴。病毒伪装能力高超,迷惑了大家,在患者平静的表象下,长时间缺氧造成了患者身体器官的严重损伤。 以往的临床经验,显然已经不适用于新冠肺炎! 顶级专家学者到了,但他们也很快发现了以前从未见到的情况,专家们惊讶地发现:近三分之一患者在病程一周左右出现明显的肺部机化,肺泡、终末气道内出现结缔组织的疏松嵌塞,这成为患者呼吸窘迫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一般在肺损伤后期才有的表现,却出现在病程早期,让人始料不及! 不问缘由就上激素是对患者不负责的态度,而小剂量使用激素,又很难改善症状。这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让专家们陷入了困惑。 国家级专家和当地医护人员共同作战,紧咬牙关反复攻坚,连续鏖战数天数夜,即使熬红了眼,死神依然在无情地夺走生命。整个医院的氧压处于严重不足,呼吸设备到处都在滴滴报警;大功率仪器设备密集使用,使供电线路频频跳闸。医护设施已用光了库底,不能用捉襟见肘来说,而是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步。已经有医生和护士开始被感染,而病人仍在不断涌来向他们求救,到处是绝望和无助的眼神。 这天上午,冷震山与护士讲话时一度精神状态不错。他饶有兴致地打算向这个护士要她与孩子的合影照片看。他很好奇,这个自己从来不认识,却在耗心耗神替自己与死神拼来拼去的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他看到她哭了。她弓曲着身子,用喉镜挑开咽部观看痰栓,查看完插管部位后,开始调节正压通气状态,然而,大滴大滴眼泪却无声地掉落下来,在护目镜片上打出一片片水花。将下面压着的三层口罩打湿了一小片! "你咋了?"他用手机写下字,举给对方看。 见护士不说话,他想了想,示意对方帮自己取下呼吸机。喘了一会儿,他仍感到嗓子很痛,艰难着问"你想孩子和家人了?"见对方更加伤心,却说不出话,他迟疑了一下,又问:"是担心他们?你自己是不是累坏了?" 闻听这话,她浑身抽涰得更加厉害。她这种尽力掩藏的呜咽,让冷震山很难过,使他想起妻子临走之前的那种嘤嘤低泣。那种令人不忍直视,而又无可奈何的揪心! 隔了许久,她抬起头。嗫嚅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要失败了。我们全院都要失败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断续着说完,她再次伤心地小声哭起来。 "为啥?没信心了么?" "我们,又有同事走了。" "走了?"冷总疑惑地问。 "迟姐孩子今年高考,她还没来得及——"她哭声略大起来,"要啥,啥都没有了。防护服、试剂盒、呼吸机、口罩,要啥啥也都没有了,我们,我们,真的要失败了。"她哭得那样无奈悲凉,那样专注伤情,哭得让人无法回避,令人肝肠寸断! "再插呼吸机我会死得更快,你们再往上接,我会自己拔下来的。"他说得十分绝决,"我必须打几个重要电话!" 冷震山所在的医院做为当地主战场之一,在这种关键时候,手上的"子弹"却已打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缺少正压防护头套、缺少插管操作的医务人员……早年前在前线当过军医的老院长,也曾经历过阻击非典,但那时远远没有此次惨烈残酷!这时的他,再难以保持淡定从容,他清楚地意识到: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赴死的时间,到了!当天下午,他含泪为家人写下最后的话。然后,他抓起尿布湿绑进内裤,带上最后一次能派给他的防护服和护目镜,向办公室凝望了一下,转头毅然向缓冲区走去,这一次,他破例把手机带了进去,他知道,自己极可能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正在缓冲区一层一层向上套衣服时,护士长含着泪在外面拍打门示意他。他凑近那只手机屏幕细看,一时间,禁不住热泪奔流。 护士长的手机上写着一句话: 外市医护人员明天到达! 冷震山待那个护士离开后,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然后给孟万聪拔去了电话,他下达了两个新的指令。 "……对,越快越好!"他最后说,"立即组织国外所有能采购的货源,要不惜一切代价。我是说,立即,立即!要不惜任何代价!" 5
孟万聪向国外各地联系完货品购置和运输事宜后,已是接近夜里十点了。他长舒出一口气,开始落实冷震山交代的另一件事情…… 在去往下一个小区的路上,要经过一段外墙,那里有一处尚未完工的施工沟。黑暗中,老胡脚上踏空一步踩了进去。一声惊呼之后,他整个人淹没在沟里。冷虎打开手机电筒照向下面,然后摸索着跳了下去。此时的老胡额头淌出不少血,也不能回应冷虎的呼唤。他奋力试着把人往上面举,几次却失败了。此时的街面飘起了微雪,空寂无人的马路上,连一辆路过的车都没有。他正蹲下身子调整角度,打算再努力一次。这时手机响了,它长久地响…… 6
此时,数十公里外的美短在犹豫一下后,果断打开了那只新买的智能手机,他知道,在那个微信号里,孟叔也是自己好友,一举一动难逃他的法眼。会议室里的电视新闻正播放着最新的疫情消息,他向所有微信群和自己朋友圈逐一发出求购口罩和消毒液的信息。 正这时,美短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车辆驶过的声音,这显然是有车进村了。他奔到村口劈头就问青二原因。青二从临时搭建的棉账蓬里慢吞吞走出来说:"李哥回村呢,车上拉着抗疫物资。" 他心里冒火,一边向村里走,一边给李哥拔去电话。李哥说,这一车仍是从咸岛码头拉回来的H国货,刚刚停到了梁家院外,明天一早运去城里,仍有人现金接货。 摸到梁家大院外那台车上,刚钻进苫布下面开箱翻看。这时手机响了,它长久地响。这铃声很响,梁家有人从屋里出来,从车子向这里呼喊…… 7
这一晚的公爵号,注定又是个不眠夜。这时的道仙猫表情冷俊,与平时判若两人。上一次,她曾试图假扮服务员,抱着浴巾毛巾走出去,然而在第四道关卡那里还是被识别了出来。尽管她用蹩脚的外语向那两个架自己回来的人,尽力讲述南振的危险情况,但那两人仍将她塞回屋后,严厉警告一番,耸耸肩走了。 最后一次她给南振通视频时,发现他已经咳得没法连续说话。每次呼吸,他都感到胸口无比沉重,上面像压着一层铅块。持续的发烧让他感到浑身冰冷。 "仙猫。"他断续道说,"因为我,你上船。如果在咸岛答应了你,就不用,你受连累。" "你听我讲,"道仙猫说。 "让我说完。"南振想尽快表达完自己的意思,气喘着说,"你是个好女孩,假如,能娶你回家,我妈一定,高兴的,要哭。可是我——" "——小南,你别说话,听我讲。"她强忍住眼泪说,"有一个故事,我现在要讲给你听。"她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有一个人,一生坚信神灵,相信神灵会保佑他。在他死后的那一天,终于见到了守护他的神灵。神灵对他一生的虔诚表示十分满意,指给他看说,喏,这一生我一直与你如影随行。 这个人于是查看自己一生走过的路程,果然发现自己的身边有另一串脚印始终在跟着他,这让他十分高兴,可是没多久,他就皱起眉头,而且有些生气。指着自己那几段人生最艰难的部分,对神灵说,你看你看,只要一到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就离开我,这里就只有一双脚印了。 可是,那个神灵说,你再好好看一下,那几个你最困难的阶段,我并没有离开,而在背着你,前行。" 讲完,道仙猫眼光波动,她努力让自己不掉下眼泪,盯着南振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嘛?我就是你身边的那个神灵。我绝不许你放弃,我要等着你来娶我,因为,爱我的人,非你莫属!"说完,她无意识地缓缓歪过头,将食指向嘴角轻轻一含,然后点向屏幕里的对方,顺手关闭了视频。 一串串眼泪,扑籁籁地滑落下来。 她抹掉眼泪,果断扯下床单和其他能遮住自己的东西,开始往身上一下一下缠裹自己,她要继续前往南振那里。这时手机视频响了,它长久地响…… 她迟疑了一下,最后接起电话。她的回答居然与两个哥哥一模一样。孟万聪极其震惊地听到了三个年轻人,来自不同地点的相同回答: 我回不去!孟叔,如果我死了,让他俩别为我伤心——但是眼下,我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