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现代寓言三


  在屋子外面来回踱步,半天,老金才拎出一个包裹,把铁门永远锁上了。破釜沉舟,我们不谋而合地相互笑笑。但老金紧跟着抛出一个提议,却让我觉得很有些不可理喻。
  他想先去一趟我家,看一看现场。
  我立即跟他解释,这次出门,我已经抱定了不回头的心态,所以希望你能设身处地为我考虑考虑,不要逼我破誓。但老金只是疑惑地盯着我的脸,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同几个字。他的音调变得越来越急促;他好像在用他独特的咒语向新主人施压,于是我不得不作出妥协。不过作为交换,我提出一个条件:除了守在门外等候,我不会再向那个禁地迈近一步。老金"嘿嘿"地笑了,似乎表示没问题;然后他就突然沉下脸来,不再吭声。
  白昼熄灭了一路的街灯,我的眼光开始在老金纤细的影子周围游荡。我的确很想知道这个神秘仆人骤然萎缩的身体里究竟装着怎样的故事,无论是仅仅有关他自己的,还是与哥哥多有牵涉的。甚至我已经甘愿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对自己兄长的了解,很可能还远远及不上他。我们兄弟以往总是各做各的事,尽管哥哥很多时候是在为我奔忙,我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日常仍然缺乏足够的情感接触。尤其是在我入住"灌木林"后的那段年月,除了假期回家,我一直无法踏出校门半步,我们一年难得照几次面,遑论能有空闲从容地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些必要的话。那是我俩最隔膜的时光,尤其是在那个假期去见了老金以后,兄弟间的淡漠凝成了一种习惯。到目前为止,"哥哥"是我仅知的有关他的标签;而至于别的形容,我几乎没有任何概念。现在老金是我唯一的指望了。但他的嘴始终撬不开,过了半晌,他也只是把脸斜过去,幽幽地道:
  "他是一个好人。"
  听到这样的话,我自然会点一下头;但这显然与预期的结果相去甚远。然后他又陷入沉默,过了很长时间,才稍稍提高了一点音调,补上一句:
  "他是一个英雄。"
  听到这话,我还是点点头,但紧接着又下意识地摇摇头。这时候老金便很有些恼恨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也许,"英雄"的提法对我来说是崭新的;尽管这不是某种叵测的挖苦,但它也得有相当确凿的证据垫底。于是我故意收紧一点眉毛,以示我对他方才的话很有些特别的兴趣;但老金似乎并不买账,顿了一下,便从此关严了嘴,再没有启口。
  我只得暂时放弃企图,听凭老金跟在身后,一步步向目的地逼近。终于,脚尖碰开了底层的大门,我的腿顿时绑上了几十斤重的沙袋。老金见状,只得抓住我的手,踉跄着把我一级一级往上拽。我不晓得他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我只是担心,当站在房间中央,面对四周汹涌的红色海洋的时候,他又会作出怎样不可思议的举动。我们一直上到六楼的走廊;老金已经不自主地发出呻吟。现在的我也许只能安慰着说:我们就快到了,老金,我们就快到了。
  但老金还是直接停在了七楼的走道口。不过他没有大口喘气,反而敛住了呼吸。于是我小心移开他的手,直起身,原来走廊尽头,几个陌生的人影正集中在家门附近。
  老金伸出一根食指贴在我的嘴上,另一只手摸进了自己的包裹。但我向他示意先不要有所行动,看看再说,看看再说。不过,我们终究还是太冒失了,影子们早早嗅出了形迹。他们果断地反过身来,挡在我们前面。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那么,既然事已至此,就不必再顾忌什么了。你们几个又是什么人?我条件反射地把原话奉还,顺势向前一步。
  现在我能够看清他们的形象了:他们的衣着彼此仿佛,除了带头的小胡子,别人都是矮壮的身上顶着一张光脸。——唉,他们的面色是这样光鲜红润,实在叫我身边的这位随从显得分外可怜。他们也打量了我俩好一阵子,然后由那个小胡子试探性地询问:
  "……哦,你就是江煌熙的弟弟吧?"
  老金再次示意我闭嘴;但我觉得站在这道门前,已经无权隐瞒自己。于是我爽快地点点头:
  "是的,我是。"
  "那么,这样再好不过。"他们似乎在作着内部交流。
  "你们是来灭口的么?"
  "灭口?哦,不不,不是这样的,——至少现在还用不着。老板只是想请你去一趟,有点事要当面商谈。"
  "谈什么?"
  "放心,对你有益无害。至少,没什么要命的东西。"
  老金慢慢背过身去,似乎对这场荒唐的对话感到深深的厌烦。
  "这个‘老板’,该就是那位红房子的导演了吧。"
  "呃,你非要这么形容的话……看来我们之间确实有点误会。"
  "嗯……不过还是省省心,我还没傻到你们说走就走的份上。"
  "哦,是么?"小胡子依然嬉皮笑脸,"但我们以为你会很难拒绝。——当然,也包括你的这位朋友。"
  "多言无用!"我这才发觉,老金的一只手已经从包裹里迅速抽出。这是一把刀,但上面早已经挂满了锈。于是小胡子跟他的手下不禁纵声大笑。老金不管这些,没命似地扑了过去。我只得扶住墙,颤抖着闭上眼睛——我不敢亲眼看着老金就在我家门前,重蹈哥哥粉身碎骨的命运。
  但我不能闭上眼睛。我的眼睛反而像鱼一样张得更圆。因为,我的舌头舔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咸味——那是我业已沸腾的血。继承了应得的力量,我没有权利再做一名瑟缩的看客。我到底还是拔出了那件神圣的道具,对准小胡子神采飞扬的眼角,果决地喷射仇恨。我听到了玻璃碎裂的脆响;然后一切噪音回归静谧,老金捂住被拉得血肉模糊的胳臂,退到我身边,愕视眼前的风云突变。
  那几个矮壮的喽罗也在同一秒钟僵住了;他们看看身上溅到的血渍,就本能地把双手叉到脑后,及时表示了臣服。目送他们连滚带爬地离开,我回身扶住老金,让他顺着墙面坐下。他的眼睛迟迟不肯从我这边移开;他青筋暴起的脸上挂满了震惊之余的陶醉。
  ——是的,确实是陶醉,我没有看错。这也许代表他重新认识了我;但从另一种可能的意义上讲,这也代表了我重新发现了自己。我对这一重大发现一时感到张皇失措;我把手里的东西磕磕碰碰塞回原处,然后才把脑袋凑过去,轻声问老金应该怎样料理残局。但他半天没有回答;我只能尽量耐心地等着。
  "……就这样吧。反正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终于,老金垂下眼皮,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过了片刻,他才奋力地举起手,摸到了房间的门把,而我也同时掏出钥匙,以配合他这一艰难的动作。然后,他爬了进去;我则向反方向挪动身体,直到隔着墙,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过我并没有体味到预期中那样变本加厉的悚惧。我心里好像萌生了某种与老金共通的情绪,怂恿我与他一起悲戚,一起狂暴。我甚至快要忍不住向里面探头张望,但我明白如果那样的话我只会让自己彻底失去控制。哥哥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而我,必须冷静再冷静地去承受这个事实。我的视线已经迅速模糊,眼前只剩下与哥哥恍惚的重影。除了这个幻影,我已再分辨不出任何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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