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没听清,请你,请你再说一次。 她凝视着他,眼泪像挂在牵牛花上的白色露水,在每一个瞬间摇摇欲坠。她竭力睁大眼睛,不让任何一滴泪由于眼皮的压力不争气地滚落。那清亮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写着痛楚和绝望,像不慎跌入下水道的小猫,置身绝地,无路可逃,满眼无人看顾的哀伤。 他深深望着她,神情异常复杂。最近一夜夜的无眠让他前所未有地憔悴,几乎令老态暴露无遗。额上那几道平日为他增添男人味的皱纹此刻像黄土高原上最深的沟壑,惊心动魄地昭示着年轮。他站在她面前,像无可赦免的死囚,任何辩解都是徒然。面对她追问的目光他唯有挺直脊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们,分手吧。 这次她听清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目光扑到他的目光里,拼命搜索,想从里面找到玩笑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她感到时间消亡了。因为时间的缺失,一秒钟成了一辈子,一辈子成了一秒钟。她虚弱地站在他面前,是个婴儿,是个少女,是个女人,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在出生也在死去。生命中所有的时空都胶着在一处飞旋,她感到自己正穿越人死之初的黑洞,一片漆黑,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重见光明。 总有,理由吧?她轻轻地,缓缓地,微笑地问。含泪的微笑,托着悲怆的眼神,是人世间最不和谐的和谐。他看着,想起一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下意识地他想像往常一样伸手为她擦泪,甚至拥她在怀,吻她含泪的眼睛。但他的手指只是动了动,就牢牢粘在了裤线上。他知道,一旦伸手,就功亏一篑。沉默半晌,他再一次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爱上了别的女人。说完他紧闭了一下眼睛,长吸一口气,等她大发雷霆,然后一切都终结。 但她没有大发雷霆。你在开玩笑,对吗?她含着泪,微微偏头,淡淡地微笑地问。那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样子,像个不解风情的小女孩,天真,单纯,惹人怜爱。 他的心微微刺痛,想象着这个现在近在咫尺的年轻女人,明日将会被谁拥在怀中。只是一个念头,流星般飞过,理性就又占了上风。 我确实,爱上了别的女人。他的喉咙无声地哽咽。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出乎他的意料,她发作了,不是为他的移情别恋,而是为了这判决的真实。 我不相信!她斩钉截铁地吼叫,鼻翼像小猫一样翕动,嘴唇抖得像最初他吻她的时分。因为紧皱的眉头,她不知不觉收缩了瞳孔,眼里饱满的泪水终于一泻千里,像因暴雨涨了水的小溪,疯狂泛滥,茫无涯际。 他的心一阵抽搐,不觉伸出手去,想揽她在怀,却被她一把推开。不爱我的男人,不许碰我!她凌厉地说,用火焰一样的目光紧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那么,这么久,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到一周前,你还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爱的女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一直说要娶我,一直说非我不娶,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把一切都给了你的深爱你的女人! 他无言。眼圈红红,呼吸局促,四十多岁的人像个无助的孩子,手足无措。 她望着他憔悴的面容,习惯性地心疼。不禁忍住泪水,强压下喉咙里塞着的所有巨石,轻轻走上前,轻轻伸手摸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问: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好吗? 他的心融成一江春水,在永恒的幸福里奔流。但他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最终,他用无限苍老的声音说:不,这是真的。 她的手停滞在他面颊上,感到微微扎手,才发现他忘了刮胡子。她的手轻轻在那胡茬上摩挲,摩挲,一直滑上去,摸他冰凉的耳朵,他疲惫的眼睛,他额上的皱纹,他鬓角的白发。他一动不动站着,闭上了眼睛,像尊雕像。她轻轻环抱住这雕像,轻轻抚摸他结实的背,用鼻头在他胸前蹭来蹭去,像只小狗,拼命嗅那熟悉的,男性的气息。慢慢地,她仰起头来,轻轻吻他的下巴他的面颊,温柔得像风一样。他的呼吸开始局促。她忽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低,把自己滚烫的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忘我地亲吻。 他感到她的小舌头先是温柔,而后狂野地在他口中游走。她咬他的舌头,像小猫咬他的手指头那样微微地痛,却痛得甜蜜痛得幸福。他的身体有了反应。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狂乱地飞旋,终于尘埃落定。他极力平静下来,把她轻轻推开。 她意乱情迷地望着他,遏制不住地喘息。你爱我吗,雨?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那温柔而绝望的声音是人世间最迷人最具诱惑力的声音。曾经,他可以为这声音去死。如果有谁胆敢抢夺这声音,他可以去和对方决斗,哪怕陪上性命。听了她的问话他仿佛回到往日时光,感到曾经所有的癫狂都重新回到体内。 爱。我,爱你。他的声音听来奄奄一息。他悲哀地望着这个女人,这个天使一样可爱痴情的女人。 那么,那么,你不会离开我,不会离开我,对不对?对不对?她双眸闪闪,期待地望着他,满眼让人不忍破碎的希望和欢欣。 他定定看着她,无限怜惜,无限悲伤,但是……不,我们今天就分手。说完这句话,他感到自己已失去生命的气息。 她眼中的希望像遽然停电的拉斯维加斯,忽然一片黑暗,失去了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生命力。他看到她全身都在缩小,像寒风中的小猫,瑟缩成一团。她抱着他的胳膊无力地垂下,如同中箭的白鹭的双翼。 你说过,你对我的爱,只有当你进入我的身体你才能表达得彻底。对吗?你,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雨?她目光中满是哀求。 他知道,他不能那样做,尽管此刻他比任何时刻都想要拥有这个女人。他摇头。 那个女人,比我好很多很多,是吗?她张着空洞的眼睛,气若游丝地问。 他不说话。 回答我。是不是?她淡淡地坚持。 仍然不说话。 你很爱很爱她,对吗?她声音颤抖,变了音。 他说:不要问了。不想让你更伤心。 她微微点头,像梦中的游魂。好,我明白了,不问了。她笑笑,笑得凄美。他看了想哭。 那就分手吧。她说,深深望着他的眼睛。祝你们,幸福!她对他温暖地笑。 他不被觉察地哽咽。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钱。他说。你等了我这几年,我,我很对不起你。 她的笑容遽然消失。她望着他,眼里是让人无法直面的累累伤痕。他仿佛看到她正置身苦涩的野火中,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请你,不要在这样的时分亵渎我,请你!她低沉而有力地说。我不是你养的女人,从来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靠自己活着!我以前没有接受过你的馈赠,现在一样不会接受,以后就算托钵讨饭,我也不会讨到你家门口!听着,我爱过你,很干净地爱过你,我从来没有出卖我的感情,请你尊重我!也许我出身卑微,也许我不够美,如果上帝不曾让我成为孤儿,如果我不曾缺少父爱, 我也许永远不会爱上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但是上帝没有给我安排更好的命运,所以我爱上了你,在你给过我的爱中得到了我一辈子不曾拥有的快乐。现在,你要把它收回了,我不会像个乞丐一样苦苦哀求你,更不会接受你的施舍!因为上帝虽然给了我残缺的命运,但是也给了我干净的灵魂!这灵魂中所怀有过的对你的一切情感,都是无价的!都是你一切所有都不能相比的!有一天当我们一同站在上帝的脚前,你会看见我也曾富有,你也曾贫寒! 说完她就转身。他哀痛地望着她单弱的背影,心如刀绞,正想说什么,她停住脚步,背对他站了几秒钟,然后回转身来,满眼泪痕,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不要再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要不吃早饭,会得结石;饭后要去散散步,对身体好;少发脾气,气大伤身……总之,自己多保重吧。祝你…..幸福! 他看着她推门而去,门关上的瞬间他重重跌坐在沙发里,抱头痛哭,嘴里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一遍遍喊着"我爱你"…… 十年后的秋天。在另一座城市。他们意外重逢了。 重逢的时候她看到了他,他却没看到她,尽管两个人是面对着面。 那是秋天的金门公园,一片金黄,落叶堆积。她背着画板来一棵她喜欢的杉树下写生。那棵杉树下有条木头长椅,老远,她就看到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一条狗蹲坐在他身旁。 她微微有些遗憾,想这里一贯清静,怎么今天来了陌生人。踌躇了一下她还是向那棵树走去。因为她实在太爱这棵老树了,正如她爱那个抛弃了她的老男人。 走到离长椅几米远的时候,她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有一瞬间她失去了意识,不知是该继续向前,还是该转身奔逃。 她紧紧盯着那个男人的脸,无法呼吸。是.....他! 她站在漫天飞舞的黄叶中,亦喜亦悲。是的,是他!当十年飞逝,当她红颜渐消,当沧海都已变成桑田,命运再次把他带到她眼前。 但是,他却看不见她了,尽管她就在他的视野里。而且,他那么苍老,那么苍老,苍老得让她难以相信。十年间她曾千万次地想过他的容颜,想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一切都熟悉得像她自己的指纹。它们如她所愿地定格在某个时空里,任天旋地转,任沧海桑田,都不能稍稍损坏。但是在这一刻,当她相隔十年与他再次邂逅,她明白自己曾多么一厢情愿地以为能赢了时间。 他老了。确实老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体形也有改变。最重要,那双曾炯炯有神凝视过她的眼睛,现在已完全没了焦点。 他不知道,此刻他曾深爱过的那个女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就那么定定地站着,橘红色的风衣在风中迅猛地飘。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正如岁月的风曾一度吹得她紧闭了心灵的眼睛。 狗叫起来了。还是它,猫咪。它也老了,迟钝了,这么多年过去它还活着,和它的主人一起,慢慢衰老。她记得给这狗取名字时他不假思索地说:叫它猫咪!她听了大笑,说这是什么称呼,明明是狗,怎么能叫猫咪!他说管他的,反正你喜欢猫! 现在,猫咪已迟钝到有人在旁站半晌才能觉察到。她感到悲凉。 猫咪,为什么叫呢?他问。 听到他的声音她差点流泪。那声音,像最后一次他和她谈话时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黄昏的气息。 猫咪已经跳起来,向她跑来,跑到一半被绳子扯住了,便站在那里叫。 有人吗?他问。空洞的眼睛徒劳无功地向四下搜索。 她犹豫一下,缓缓走上前。金色落叶在脚下悉悉簌簌地响。猫咪摇头摆尾地扑过来,用头蹭她的小腿。她伸手抚摸它的头,轻声说:猫咪,你好吗? 听到这声音他剧烈地颤抖,像风中的落叶。他问:是...是枫吗? 她很近地凝视他,他却一无所见。她感到这情境不公平得残忍,就平静地,轻声地回答:是。是我。你好吗雨? 他再次剧烈地抖,发不出声来。半晌,他问:你怎么会,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凄然笑笑。那我应该在哪里呢?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爱人呢?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口袋里摸索,很急迫的样子。她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不要抽烟,好吗?她说。 他浑身一震,定在那里。他再一次触摸到了她的小手,那只柔软的小手。还是那么凉冰冰。他记得她微循环不太好,所以一年四季手脚都是凉的。他不由自主地用两只手包住她的手,竭力把自己的体温传导给她。 她的泪水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她放下画板,在长椅上坐下。 说说吧,这么多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你相信吗,他说,我从爱上你以来,就再没爱过任何其他的女人。 她一震。仍然沉默。 当年和你分手,其实都是,都是借口。那次去看病,医生告诉我我的眼睛没法医治,很快就将失明。 她反握他的手,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也罢了,他说,当时我的生意正在经历我从商以来最大的难关,眼看即将破产...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想,我比你大那么多,快半百的人了,要失明,又面临破产,怎能忍心让我最爱的女人跟着我吃苦呢?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她近乎咆哮。 枫,做人不能太自私了。你还年轻,又那么可爱那么善良,愿意娶你的好男人到处都有,我怎么能...我那么做,只是希望你幸福。 她凄然地笑。是吗?可我至今还是一个人。谢谢你给的幸福! 他明显地错愕。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怎么搞的?!我一直在想,唉,我心爱的小枫已经有两三个小宝宝了吧?一定都像他们的妈妈那么聪明可爱...难道后来再没有男人爱上你了吗? 她苦笑。有啊,怎么会没有! 那为什么... 我爱不上那些男人啊,怎么办? 他紧张地攥住她的手。为什么呢,枫? 她侧头望着那已映不出她面容的眼睛,轻声说:因为,你把我给害了。 哦哦,我理解,我理解,枫。他嗫嚅。那你说,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你补偿不了。我想要的,你给不了。她淡淡地说。 他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卑。是啊,我老了,枫,比那时还老得太多太多了。而且我的眼睛...我那时不能娶你,现在,现在就更没资格娶你了... 她静静地流泪,问:那谁有资格娶我呢? 至少,至少也要年轻些,而且眼睛能看见我的小枫,不然,这么美的女人没人欣赏,多浪费啊... 她含泪地微笑,伸手捏他的鼻子,说这老头真坏啊呵呵。 他也笑了,在铺天盖地的金色里。 你也是单身一人?为什么?她问。 你走以后大概半年我就完全失明了。但也许是老天怜悯我吧,没让我沦落到沿街乞讨。我没有破产,生意在一年之后渡过了难关。那之后我发现让你离开是我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我根本无法再爱上别的女人。我本来可以到处去找你,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找回来,但又一想,我伤你伤得那么重,还有什么脸去见你?另外我已经残废,还怕你已有了归宿,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所以就想,那就一辈子独身吧,为我的小枫,也算是对我自己的惩罚。我来旧金山是不久前的事。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这所城市,我就想,那就来这里终老吧,说不定哪天还能遇见我的小枫呢,呵呵。结果呢,傻人傻福,还真让我给遇见了,呵呵。 她终于失控,放声大哭。 他把她揽在怀中,怜惜地抚摸她的长发,把鼻子凑过去,闻她的发香。一切都美得像场梦。也许这就是一场梦,梦醒了这个他深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贪婪地感受她的气息。 抱我那么紧,干嘛?她重新变回当年的小姑娘。 怕你被大灰狼叼走啊,呵呵。他流着泪笑。 她凝视着他苍老的脸上感伤的泪水,想起《青春万岁》卷首语那句金光闪闪的话: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是的,所有的日子都已回来了!都已回来了! 她用两只手圈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慢慢地,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沉醉地亲吻。那是一别十年的吻。他们知道,今生今世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虽然,两个人都只剩下残缺的人生。因为生活永不完美,所以人们才能认出幸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