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如今，他是一个瘦削的小老头了。
　　个子不高，瘦得让人觉得没有安全感。
　　依然留着他的小八字胡。
　　头发已经花白了吧。
　　嗯，不过他有一个迷人的酒窝。
　　这是我的最爱。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已经4年没见过了，所以我不得不靠记忆来描绘他现在可能的样子。该怎么说呢，这真是一种微妙的心情，因为他可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啊。我拿着手机，拖着行李在攒动的人群中搜寻我印象中熟悉的身影。
　　火车晚点的缘故，已经让他在车站门口等候了多时。
　　＂闺女！＂
　　一个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寻声望去，我终于找到了他的身影，依然那么瘦削，差一点被淹没在人群里。
　　＂爸爸！＂
　　＂你们的车晚点了啊？＂
　　还没等我表达歉意，说明原因，小老头已经在说话间接过了我手里的箱子和背上的背包。
　　＂是的啊，你等了很久了吧？＂
　　＂嘿嘿，还好。安全到了就行。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午饭吧。＂
　　我说我还不饿，先回家吧。他说好，然后就一路无言，直到家里。
　　6月的天气，已经有了仲夏的气息。正午的时候，太阳正当炽烈。我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他一手拉着我的箱子，肩上背着我的背包，在拥挤息壤的人流中穿梭，只是时不时的回过头来看看我，深怕我在他身后走丢了。
　　父亲的背越发佝偻了。
　　这样想着，我的思绪竟然飘到了25年前。
　　那是父母第一次带我出远门，那也是一个夏天，在深圳偌大的车站里我穿着妈妈给我买的花裙子欢乐地瞎跑。然后跑着跑着，就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记得，有好多人对我指指点点，但是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面孔，然后我就因为恐惧在人群中哇地哭了起来。终于有穿警服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把我抱回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因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我又不安地哭了一阵，然后哭累了就睡着了。这是我4岁时走丢那次的模糊记忆。我并不知道的是，当时我的父母正在疯了一样的满车站找我。
　　我的父亲，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没有这么瘦，没有这么苍老。他发现我不见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了不停地奔波。首先他找遍了车站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疯了一样跳上每一辆客车搜寻我的身影，后来他发动了身边所有的亲戚朋友，当然他安排了我的母亲在车站广播室语音寻找我，可是当时只有4岁的我已经被车站里慌乱的人群淹没，除了哭，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据母亲说，当时她已经吓蒙了，除了一边呼喊我的名字一边哭一边责备自己以外，她也不知到该怎样找我。唯有父亲，他开始在炎炎的烈日下不知疲倦地一遍一遍搜寻。整个过程，他像一只发怒的雄狮，红着眼睛，在息壤的人群中不停地奔跑。后来他想到了报警，被带到车站附近的巡警办公室时他看到了因为哭累而睡着的我。母亲说，直到那时父亲突然瘫软了下来，他坐在地上看着沙发上熟睡的我，默默地流了很久的泪。
　　母亲说，那天把我找回来以后父亲就对她说：＂不要让闺女知道，我们曾经把她弄丢过。＂所以，关于四岁时在车站走丢的事情都是长大后，母亲悄悄告诉我的。一开始，我并不能理解父亲那句话的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体会到父亲对我满满的歉意。他是如此的爱我，所以深怕我知道他们曾把我弄丢过，而且这么多年来他对于当年的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如今，从他频频回望我的神情，我可以得知，他是害怕我再次走丢了。
　　我的心被回忆浸润，但转而又忍不住莞尔。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啊，我不会再走丢了。倒是你，我眼前的这个瘦削的小老头，你才更让我担心。于是，我快步上前，追上父亲。
　　＂爸爸，让我来吧！＂我接过他肩上的包，和手上的行李。＂天这么热，我们换着来，好吗？＂
　　父亲脸上的皱纹里浸满了汗水，他用浑浊的眼光望向我，露出了我迷恋的酒窝，回答道：＂好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逞能。父亲，真的是老了吧。他佝偻的身子已经经不住烈日的曝晒，要再为我遮风挡雨似乎也有些困难。当年大山一样的父亲，总是雷厉风行，如今已换了踽踽蹒跚的模样。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准备好一切。她一边接过我的行李，一边就开始说：＂你爸爸嘛，知道你要回来了，老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了。他把你的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然后还给你添了一个新书柜，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到车站去接你了，临走前还吩咐我买些你爱吃的回来，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爸可是把你当心头肉似的心疼呢......＂
　　＂咦，爸呢？＂一到家，似乎父亲就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当然是在厨房给你做好吃的去了。＂母亲说。
　　我们家，父亲的厨艺比母亲好，所以一有重要客人来拜访，总是父亲亲自下厨的。原本想，到家后和父亲好好聊聊，看来这个愿望又得推后了。于是，母亲帮着我到我的房间收拾行李，父亲就在厨房为我们准备丰盛的大餐。
　　＂闺女，这次回来住多久啊？＂
　　＂看情况吧。＂
　　＂多住些日子吧，陪陪我和你爸，你爸爸可想你呢。好些时候，我看见他一边看你的照片一边偷偷地抹眼泪呢。你爸爸他很想你，可是他从来也不跟你说。你知道的，他的性格是这样，不爱说话，不过他比任何人都疼你呢。房间是他亲自给你换新的，今天也是他争着去车站接你的，这不，刚一回来又忙着去给你做吃的了，还有啊前些日子......＂
　　我听着母亲的话，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湿了眼眶。
　　我知道的。我的父亲从来都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地付出。而我的母亲，似乎是我父亲的代言人。她能够把父亲没有说出口的话，把他藏在心里的话都偷偷说给我听。在我小时候，父亲就经常外出务工，所以从小我对父亲的印象是很淡薄的，可以说没有什么感情。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似乎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只是依然没有什么话语交流，不过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父亲对我的爱。
　　＂妈，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吧。＂
　　＂哦，当然好啊。＂
　　母亲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其实，我是想听母亲多说一点关于父亲的事。
　　没过多久，饭桌上就摆满了我爱吃的菜肴。父亲叫我们快去吃饭。整个吃饭的过程，父亲仍然是没有多少话语，只是偶尔母亲提问，他才帮腔一下，他主动说的话总是那句：＂闺女，多吃点！看你，都瘦了！＂充满宠溺的语气，我感受到了满满的父爱，还有这一桌子的菜肴，都是父亲对我的关怀。我的父亲，他不会说肉麻的话语，他只会用最实在的行动去表达。渐渐地，我也习惯了这种表达爱的方式。
　　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我说：＂我觉得爸爸老了，越来越瘦了，头发白了好多呀。＂母亲说：＂嗨，你们父女俩可真够心连心的。今天你爸回来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闺女瘦了，还是跟个小姑娘似的。你爷俩都在心疼对方呢！＂
　　为什么父亲在我的眼里是越发苍老了，而我在父亲的眼里却永远也长不大？大底父母都是如此吧，在他们的眼中不管你年龄多大，不管你在外面如何闯荡，回到了家，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你就依然是个孩子。想到这些，我安然地在母亲身边睡着了。
　　陪伴父母的日子总是幸福又短暂的，我不得不再次离家。这一次，依然是父亲送我。
　　在那个回家和离家都必经的车站父亲一直坚持陪着我直到我上车。这一次不同，父亲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因为他跟我说了好些话。
　　＂你的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
　　＂水啊，零食啊那些够不够？要不我再给你买点？＂
　　＂够了。车上也有这些东西，不用买了。＂
　　＂车上要注意安全，一个人不要贪睡，要看好行李。＂
　　＂嗯嗯，好的。＂
　　＂钱够不够，要不再给你拿点？＂说着他拿出了钱包。
　　＂不用，爸，我的钱够用了，不用拿。＂
　　.......
　　一阵平常的询问和嘱咐之后就再没有话。我看了下发车的时间还早就对父亲说：＂爸爸，要不你先回去吧，天气热回家凉快些。＂
　　＂不不不，我还是等你上车了再走。我要看着你上车。＂
　　.......
　　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到车站里熙熙攘攘的各类人，他们在互相惜别，或者是欢乐地告别，还有难舍难分的情侣，也有焦急地走来走去的人，还有静静地打瞌睡的人，我和父亲安静地坐着沉默不语。
　　我了解，这就是父亲表达爱的方式。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和适应。
　　只是突然，父亲开口说道：＂闺女，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想我和你妈了就回来看看我们，或者遇到问题了就给我们打电话，想吃什么了告诉我，爸爸给你寄过来，平时不用担心我们，我和你妈身体都还好，只是记着每周给我们打个电话吧......＂
　　父亲突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频频点头说：＂嗯嗯，好的。＂
　　我的父亲，我以为只会用行动和沉默来表达爱意的父亲，竟然准备了这么一长串话语说给我听。我以为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从母亲的口中对他有所了解，可是我发现我了解得并不够。
　　广播里提示，发车时间到了。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随身带的物品。过安检之前，我还是忍不住拥抱了我的父亲。自我长大以后，这个瘦削的小老头，似乎还是第一次得到我的拥抱。我看到了父亲鬓角的白发，也看到了他脸颊上的皱纹，还有额头上的。他轻轻地拍了我的肩膀，我对他说：＂爸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爸爸......＂（我爱你）最后三个字，我始终是没有说出口。但是，我看到了父亲眼里泛起的泪光。他说：＂好了，快上车吧。＂
　　对于最亲近的人，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吝惜表达自己的爱意？
　　我拉着行李箱走过了安检，没有回头，我不忍再看一眼父亲孤零零地站在车站里的样子，我狠心地把背影留给了父亲，但是却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如此感伤，也许是心里充满了内疚。只觉得脑海里浮现了朱自清描写父亲背影的句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然而，在这离别的车站，我并没有看到父亲的背影，不过他那瘦小的背影早已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正是因此我才会忍不住哭泣。
　　昨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心脏病突发，已经住进医院里。我立马放下手中的工作跟领导请了假，连夜赶回家里。在车上，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我害怕来不及，因为有太多的话还没有说，有太多的事没有为父亲做，我突然懊悔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说出那一句＂我爱你＂。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最可悲：＂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又开始在车上哭泣，因为想到这一次，车站里不再有等待着我的父亲那瘦削的身影。
　　那个身影，就是那个瘦削的小老头。
　　个子不高，瘦得让人觉得没有安全感。
　　留着他的小八字胡。
　　头发已经白了。
　　嗯，他还有一个迷人的酒窝。
　　这是我的最爱。
　　我的父亲，一生用沉默表达爱意的男人。
　　他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