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十二支曲(警幻仙姑) 其四:恨无常》写的是元妃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1)。眼睁睁,把万事全抛(2)。荡悠悠,芳魂消耗(3)。望家乡,路远山高(4)。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5):儿命已入黄泉,须要退步抽身早(6)! 【注释】 (1) "恨无常"句:无常,变化不定。佛教认为人生诸事"无常":"诸行无常,是为生灭法……或刹那无常,或相续无常。"民间将之演化为阎王派出的夺人生命的"无常鬼"。这里两种意思都有。又,另外,还有(承接上句"荣华")。 (2) "眼睁睁"二句:指元妃死了,只好把一切放下了。眼睁睁,形容没有办法、无可奈何。 (3) "荡悠悠"二句:荡悠悠,形容飘忽不定,指元妃的灵魂离开肉体而去了。芳魂,美人的灵魂,这里指元妃的灵魂。消耗,逐渐消失,指元妃的灵魂消失了。 (4) "望家乡"二句:元妃灵魂要回家乡,形容渺茫不知何处。 (5) "故向"句:故,有意,存心。《吕氏春秋·制乐》:"今故兴事动众,以增国城。"相,表示一方对另一方有所动作用词,这里是"相告"。寻,寻找,寻访,指元妃灵魂寻访爹娘。此句意思:元妃灵魂寻访爹娘,托梦给他们,有意在梦中劝告他们。 (6) "儿命"二句:元妃已死,托梦给父母,要他们及早从富贵名利场中抽身。元妃死之前,贾母梦见元妃对她说:"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第二天误传元妃染病(第八十六回)。不久"因讹成实",元妃病死了(第九十五回)。 【译文】 元妃正处在尊贵荣华的好时候,却遭到了命运的"无常"摧残,无奈只好把一切都抛掉了。恍恍惚惚,元妃的灵魂如烟云渐渐消散。遥望家乡,路漫长山高耸。因此她梦里告诉爹娘:女儿已离世,世事变化无常,荣华富贵是暂时的,还须及早从名利场上抽身退出! 【鉴赏】 元妃的"退步抽身"思想,与《好了歌》、《〈好了歌〉解》的精神实质一脉相承 以上是对于元春的判词与曲,透露的精神实质与前面的《好了歌》、《〈好了歌〉解》何其相似乃尔! 元春有幸得到皇上的恩宠,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又加封为贤德妃,真是鸿运照亮宫门,尊贵身份、荣华富贵、显赫声势达到了何等的高度!贾府因为有在皇帝身边走红的长孙女、长女儿,自然是更加荣耀得势了。在元妃省亲时,消耗大量银子圈地建造大观园,奢华靡费空前,其时的贾府可谓盛极一时,风光占尽。可是世事变化无常,生灭无常,谁料想阎王派出"无常鬼",竟把元妃牵去了。刹那间元妃的尊贵身份虚了(死后还有名号),荣华富贵没了,显赫声势完了,一切都抛掉了。元妃的死亡,对贾府来说不啻发生一场大地震,靠山倒了,从此风光不再。贾府最终也会遭到"死了"的结局。 判词说元春自进宫后,二十年来一直在反省自己,认识自己。她反省到了什么?认识到了什么?省亲回家见到亲人时,她"满眼垂泪",与老祖母、母亲手牵着手,"只管呜咽相对",竟说不出话来。元妃好容易"忍悲强笑",对老祖母、母亲说,难得回家,大家应该高兴,又说宫廷是个"不得见人地方",今日省亲后,不知什么时候再相见,不知能不能再相见。这些话说得多么凄楚悲凉!省亲的场面是何等盛大,何等绚烂奇丽,表面上是何等热闹,然而迎来的却是亲人见面、家人团聚时的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景象。元妃二十年来,在"不得见人地方",肯定反省到了尊贵身份、荣华富贵是用牺牲天伦之乐,牺牲她的自由幸福换来的,肯定认识到了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可怜人。但是仅仅反省、认识到了这些是不够的,在曹雪芹看来,这个意义太小了。实际上元妃是想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对于她的曲中说,她死后灵魂寻访到家乡,托梦给爹娘,劝告他们:从富贵名利场上"须要退步抽身早!"早在省亲时,她就认为爹娘"奢华过费",殷殷嘱咐家人"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在元妃死之前,贾母又在梦中见元妃对她说:"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 元妃所想到的这后一层意思就是更深层次的问题: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显赫声势,不过是过眼烟云,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或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看破一切,放下一切,及时来个"活了",而不要等待"死了"。在曹雪芹看来,这个才具有更大的意义。而它与《好了歌》、《〈好了歌〉解》的精神实质不是一脉相承的吗? 我认为在元妃所想到的深层次问题之外,还有两个深层次问题:第一,何谓"退步抽身"?看破一切,放下一切的"退步抽身",是在不懂得用新的生产关系替代旧的生产关系,企图"补天"又无才"补天",而产生的消极遁世、无所作为的虚无主义思想。第二,谁会"退步抽身"?元妃自己是身不由己,无法做到,不可能被允许不当贵妃,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自己倒有三分自由了,像惜春那样到底是自己做主出家当了尼姑,或者像巧姐那样情愿去乡村过耕织生活,都是可能做到的。但是元妃的爹娘会"退步抽身"吗?所有在名利场上你争我夺的人会"退步抽身"吗?规律告诉我们,能够做到"退步抽身"的人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人是不会"退步抽身"的。这就是封建社会各种矛盾日益加剧、日益走向灭亡的一个更为"深层次问题"。曹雪芹不会自觉,但他通过对社会的全面而深入的观察和切身经历,客观忠实地、艺术地反映了社会现实,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已足够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