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日本著名诗人今十和典先生来我家作客,他是位研究汉语的"中国通"。席间,我谈了童年时期的苦难历程。 他不无诧异地说,你们身受其害,为什么不写文化大革命,倒是外国的作家、学者,经常跑到中国来研究它、写它?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6年时间,整个世界写了50多年,仍旧不断有人反思这段历史。你们的"文革"进行整整10年,至今极少有人染指这个题材。我真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有人把这段历史真实地再现出来,不仅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乃至整个人类都贡献巨大,功德无量。 朋友的话振聋发聩,令我久久深思。 我想起我的父辈,那些10年浩劫中侥幸活过来的叔叔阿姨们,见到寄予厚望的我,经常念叨: "艾平,你写写文化大革命吧,替我们吐吐苦水,死也能闭上眼睛!" "快点动笔吧,要不我们就看不见啦……" 我曾经拿起过笔,写一段时间又觉重似千钧,搁下了,以后怎么都写不下去。往事不堪回首,回忆引起我灵魂的战栗,眼前又浮现出那苦涩的历史背影。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吸的香烟和流的眼泪竟比写的字数多……40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巨痛已变成隐隐的沉痛,好比一个人伤口差不多痊愈,又要揭开伤疤,身上流血,心里流血,他能不痛么?痛定思痛,我企盼着别人能了却大家的夙愿,完成这项艰难而苦涩的使命。是不是我的同行们也和我一样?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都不愿再把自己的伤疤撕裂给人家看,都在以极大的耐心期待着别人写……逝者如斯,我的白发苍苍的叔叔阿姨们,望眼欲穿,却没见我写出他们的心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一辈大都抱憾做古见马克思了。几次拿起笔来又放下,字字血,声声泪,我写不下去,写不下去,尽管我绝对愧对先辈的在天之灵! 不少青年人疑疑惑惑:"文化大革命真那么残酷么?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法律是干什么的,谁都可以正当防卫嘛!再说大家一起抵制,毛泽东就搞不起来运动了,还是你们甘心做奴隶……"在他们的眼里,"文革"是个年代久远的笑话,而我们都是被政治愚弄的玩偶,受苦受难活该倒霉!每每这个时候,我欲哭无泪,因为仅凭"浩劫"这个词是无法解释那个疯狂的年代,再现那场登峰造极的造神闹剧的。你不知道,当时要敢说一句真话,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这一群众性的疯狂情绪极具传染性,残暴的统治永远跟一切智力与精神上的发展处于敌对状态,被奴役者的愚昧和粗野则是对奴役者政权最好的支持,其结果必然导致国民素质的整体下降,中华民族的前途也就岌岌可危了。当我听见大街小巷到处播放着"文革"的歌曲,脑袋里就忽悠一下,周身颤抖,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退回到那没有法制,没有人身保障的人类历史的黑夜里了? 关于文化大革命,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早就作出全面否定的结论,我不想再重复了。我强调的是,"文革"的阴魂至今未散,"文革"的温床比比皆是。不少身上有"造反派脾气"的人多次放出口风:"再来一次‘文革’闹起来的人更多,还不把他们都砸成碎片!"我听了不寒而栗,毛骨耸然。巴金老前辈居安思危,曾痛心疾首地呼吁建立一座"文革"纪念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建立了那么多这样那样的纪念馆,却至今也没有一个人响应巴老的号召,为"文革"竖起一根历史的耻辱柱? 我常常想,我所经历的残暴、丑恶太多太多,满目都是赤裸的血腥,满耳都是恶毒的斥骂,满心都是屈辱和悲愤,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厌恶和羞愧。生活在今天的孩子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有着5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怎么能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文化大革命,有如天方夜谭。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把我的故事告诉孩子们,玷污他们纯洁的心灵?或者我写出这些事实是不是也过于丑陋了……后来我否定了自己的疑惑,我要写,我要真实地写,我要毫无保留地写。我要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让孩子牢记我们的民族是如何的苦难深重,善良和正义是的如何屈服于邪恶,人性和灵魂是如何被扭曲的! 正如某些环保人士奔走呼吁的那样,我们不要再毁坏大自然,进行慢性自杀了,给儿孙们留条生路吧!我现在呼唤心灵的环境保护,决非杞人忧天,危言耸听。因为一个民族要保持健康的持续发展,必须有更高的个体素质,更需要一种居安思危的远瞻能力。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就无法判断自己发展前进的航程,陷入盲目和没有前途的迷雾之中。而狂热的时代其实最为脆弱,即使现在看起来一帆风顺,一经风浪完全可能重蹈覆辙。关于"文革",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将会发生多大的影响,具有多大的决定力?这是一个非常巨大复杂的反思工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出结论。但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思考的层面上,那她的振兴就有希望了。我以为,在我们的时代被破坏的信誉,完全可以通过悔过得到恢复,人类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就是通往真理的道路。 于是我再一次拿起笔,我要把亲身经历再现出来,让我的孩子犹如身临其境,切实感受到什么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什么是空前绝后的民族大灾难。昨天的人无法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的人却能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果明天的人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这对所有的人都无疑是灾难。我想,那年我13岁,是最后一批亲身经历"文革"运动的人,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再没有勇气把它表现出来,后人就只能仅凭资料了解那段历史了。我义不容辞。尽管我每写出一段都以泪洗面,一支接一支吸烟,直吸得嘴唇麻木,胸口胀痛,像得了一场大病。我身心交瘁,眼泡总是红肿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常常趴在写字台前抽泣不已,如注的泪水不觉间模糊稿纸……但我还是鼓励自己坚持住,咬紧牙关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圣经》上有一句话说:"原谅吧,因为他们不明白。"有一点我郑重声明,我不想报复任何迫害过我们的人,我早已原谅他们,况且冤怨相报何时了。我觉得这些人活得可悲可怜可叹,将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不单单我,大家都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反躬自省,迁善改过。我之所以透露出某些人的真名真姓,是因为我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生活,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力隐瞒历史,伪造历史,应该为中国的明天负责,为历史和后代负责。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那时的悲哀,是国家的悲哀,是民族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是历史的悲哀。但愿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没有悲哀,从此充满宽容、理解和爱。 原谅,但不能忘记。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于艾平 2007年3月1日6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