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乡下奶奶家有一个院子，院子大得很，足足有一、二百平米的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院子的中央拉上了一道篱笆，把原本宽阔的大院儿一分为二：篱笆外面是我们几个孩子玩耍的地方，篱笆里面奶奶把它开垦出来，种上当地常见茄子、西红柿等蔬菜。每当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老人自然不会忘记我们几个贪吃的孩子，总会想方设法搞一些甜瓜种子撒在园子里，然后对我们说：＂等着吧，秋天你们就都有甜瓜吃了。＂
　　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孩子们一起点点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掰着指头盼望着秋天的到来。从那时候起，一有时间大家就会趴在篱笆上望着菜地发呆，眼睛在红红绿绿的蔬菜中间寻找甜瓜踪影。在这种注视下，甜瓜一天天长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知了的叫声少了，天气也渐渐凉爽起来，当胡同里梧桐树叶开始落下的时候，奶奶就会打开菜园子的门让我们进去，然后亲手摘下几个月前种下的甜瓜分给大家。看我们吃瓜的时候把种子弄得满脸都是，站在一旁的奶奶笑了。
　　这样的记忆仅仅持续了几年，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如急速驶过的列车般一闪而过。大我几岁的姐姐们个头长高了，那道篱笆对她们而言已经不再是一道屏障：她们可以爬过去，也可以打开园子的大门堂而皇之的走进去，然后亲自去检查那些甜瓜是不是已经可以吃了。而我和只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则只能透过篱笆的缝隙看着她们，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翻过那道篱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姐姐们常常在甜瓜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摘下来吃。这个举动让奶奶感到很心疼，于是每次看到有人跑到园子里她就会喊出孩子的名字，而听到奶奶的斥责声，孩子们通常的做法是随便摘下来一个瓜，然后迅速的跑出菜园子……
　　等我上小学的时候，偷瓜的人换成了我跟哥哥，而奶奶也不再那么严厉的喝斥我们。因为她知道，瓜早晚都是留给我们吃的。
　　有一年的春天，爸爸弄来两棵石榴树种在了园子里。这下我们几个孩子的心思一下子全被拴在了这棵树上。虽然石榴大家都吃过，可是自己家种的石榴到底会是什么味道就无从知晓了。于是大家都盼着树上结出果实的那一天。石榴树种下去的第一年是不会结出果子的，于是第一个秋天来到的时候，没有耐心的孩子们都失望之极，甚至有人觉得这棵树苗不好，将来也不会结出石榴。看着失望的孩子们，奶奶安慰大家说：＂等等吧，也许明年就能吃到自己家的石榴了＂。果然，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树开花了，秋天的时候收获了几个小石榴。石榴很小，跟鸡蛋差不多，而且样子也丑陋的很，歪歪扭扭的像是营养不良的畸形儿。奶奶从树上随手摘下来一个，剥开石榴皮，抠下来一粒儿放进了我的嘴里，我立刻呲牙咧嘴把它吐了出来。石榴又酸又涩，根本没法吃。尽管如此，难以接受的味觉体会丝毫没有妨碍我们对它的兴趣。于是这样的一幕发生了：几个孩子拿着一个剥开的石榴，取一粒儿放进嘴里，然后闭着眼睛嚼一下赶紧吐出来。大家似乎是在比赛，看谁对酸味儿的忍耐力最强。
　　从第三年开始，树上结出来的石榴越来越多，而且也越来越甜。我们几个孩子从初秋开始就围着那颗石榴树转来转去，趁奶奶不防备的时候伸手摘一个就跑。奶奶看到后追在后面喊＂还没熟呢，不能摘！＂。等奶奶追出门去，孩子们早已跑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巷子。
　　又过去了几年，奶奶不再管我们摘石榴了，因为摘石榴的人越来越少。记得一天初冬的时候我去奶奶家，看到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上依然挂着一个早已干瘪的石榴。在寒风中，那个并不饱满的果实随着北风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
　　站在树下，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其实都已长大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回到奶奶家，老人见到我之后很兴奋，说有＂好吃的＂给我。找了半天，奶奶从沙发旁的柜子里摸出来一个早已干瘪的石榴递给了我。石榴虽然不再新鲜，但从凹凸的痕迹上看，这个石榴在秋天的时候一定是最饱满的一个。老人留着这个最好的石榴，留给她最心疼的一个孩子。奶奶一手看大了我们姐弟五个，除我之外大家都已成家立业，唯独我年过而立却一直独来独往。那一刻我拉着奶奶的手，半天没有说话。我知道奶奶心里想什么，于是赶紧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石榴，顺手抠下来一粒儿放进嘴里去… …
　　今年八月份，我结婚了。结婚那天奶奶很高兴，拉着孙儿媳妇的手半天不肯松开，老人再三嘱咐我们，别忘了秋天的时候回家去摘石榴吃。我们两个点点头，笑了。
　　婚后工作一直很忙，后来出差来到阿曼，发现阿曼人特别喜欢吃石榴，超市、菜市场随处都可以看到又大又甜的石榴在卖。上网一查才知道，石榴原产于伊朗，是中东的特产。于是我盘算着回国的时候给奶奶买几个石榴带回去，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礼品，但这是一种美丽的寄托。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正当我考虑如何为老人做点事情的时候，身体一向不错的奶奶突然辞世。由于远在中东我未能及时回国送她最后一程，对此内心充满了深深地内疚和忏悔，尤其是每当想起那个干瘪的石榴，更是觉得亏欠老人很多。伤心之余，我想到了儿时埋在心底的一个个愿望，发现所有的愿望都被自己冠以种种条件，而往往等到条件成熟的时候，这些希望早已变成遥不可及的幻影，变成了一个个遗憾。记不清从哪里读到过一句话，说感恩和报答是不需要任何约束的。现在想想，觉得这句话充满了生活的哲理。一个挂在枝头尚未成熟的石榴，它的味道却胜过超市里任何甜美的水果，因为不管后者曾经多么美味，它毕竟不再是一个有生命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