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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春运历险记


  在我国的路上跑久了,很适合写《死在路上》悲惨故事集,讲述人生被坑蒙拐骗的深刻历程,被人整得死去活来,然后博大家一笑,进而顺利的把自己变成一个随身带着扁钻和甩棍的人。——
  2012年1月7日,我接到了我爸从常州打来的电话,说他被单位派来长三角出差。我在电话里问他,单位是否给他订了返程票,他老神在在的说,单位要订,他拒绝了。我在电话这头沉吟良久,问他为什么要拒绝。他说,不想受回程时间的限制。我说,你不知道春运票很紧张吗?这下回家会很麻烦的。他在电话里说了句"你不用担心我",便挂了电话。
  这正是我为了自己过年回家的票而上蹿下跳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些担心,我爸长期居住在老家,很少外出,从未经历过春运,但考虑到他背后有公司,有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又有充足的时间,便没有再去叨扰,而是继续投入了抢票之中。我家在河南西峡。从长三角过去,只有屈指可数的几趟火车。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订到火车票,从2000年我开始经历春运,到2012年,我得说,火车票是越来越难订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1月11日晚上,我又接到了我爸的电话。他已经到家了。一开始听起来,声音有点像是喝醉了,后来才发现他是比较激动。他一辈子好酒,喝多了就激动,如今不喝酒激动起来也满身酒气。他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买好票,我告诉他,火车票订不到,我已经只好买高价机票了。然后他给我讲了他回家的故事。
  他从常州一共打了五次尖儿才回到西峡。起初他试图买火车票,然后才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连黄牛手里都没票。他把这归咎于网络售票,说"是不是都是你们网上的人把票都订走了?"。这个理由,经我盘问,他说是一起买票的民工们说的,他接受了。
  最终他决定坐汽车,他进了常州汽车站,听到有个汉子喊"去河南的跟我走!"他便毫无警惕的跟着去了。这车是一辆小中巴,据他说,"看起来是正规的",但一个人要收240块钱。他还在犹豫,发现人瞬间就要把车填满了,才赶快冲上了车。一车挤了几十个人,都只能站着,还不停的被司机命令"趴下,快趴下,前面在查超载"。他有喜欢和陌生人搭话的习惯,发现坐这车的都是买不到火车票的学生和民工。(说到这里他又感叹,火车票都卖给谁了?)
  但最后,这车竟没有开到河南,而是在无锡境内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了下来,把他们丢在一个空场上,说要换车。小中巴开走了,二十几个人被扔在那里寒风吹着。过了一个多小时,又来了一辆大巴车,车上下来一群说河南话的人,他们上来就问:"你们付钱了吗?"
  大家都说:"付过了。"
  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个说:"你们没有付过。"
  有个学生出来出头说:"付过了,前面那个车过来的时候我们都付了240。"
  那人背后冲出几个大汉,一句话不说,抬脚就把那个学生踢倒在地上。
  然后那人说:"你们付的是给前面那个人的,现在每人再付200。"
  在打手的淫威下,没有人再反抗,把钱交了,又上车了。
  这次承诺是送到南阳的,但车开了一夜,到平顶山地区的叶县又停了。耀武扬威的司机和售票员连解释都不给,把人赶下车,径自开走。这次大家算是受了教育,纷纷奔着叶县站去,说一定要买张正规车票。
  由于我爸没说那么细,我无从知道他们是如何判断正规和不正规的,从结果看,他们又一次坐上了黑车。所不同的是,大概是因为进了省内,这次的车老板没有再动拳脚,而是在到南阳郊区的时候,好声好气把每个人劝下了车,理由是:"你们南阳查车太厉害,我们平顶山的车牌进了南阳市就得被罚,你们都是南阳的大爷,可怜可怜我,就下去吧。"然后把车熄了火,说死说活是再也不肯往前开了。
  但这车仍是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和无锡不同的是,路边停了一大批南阳的出租汽车。很显然一,他们只能坐出租车回去了,很显然二,这车老板和出租车司机是串通好了的。但你没办法,谁叫你要回家呢?
  我爸去和出租车司机一问,不打表,车费比正常开高了3倍多。想讲价,司机说:"天寒地冻,你看我也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不可能降价的。"然后有几个民工提出拼车,没一辆车答应拼,必须一人一辆。我爸说到这里的时候,说:"幸亏我带的钱够,坐出租直接打到了南阳站。我走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拿不出钱来坐出租,在路边干站着等。"
  出租打到南阳市,算是噩梦的终结,最终他在南阳站坐到了回西峡的车。
  老人家今年57了。讲述到激动处,声音既惊讶又苍凉。他不像我,18岁就出门捞世界。他一辈子呆在县城里,不知我国那险象环生的公路运输系统的厉害,也不知道人心、吏治已经坏到了这般地步。据他说,他坐的那些车,均是正规车辆的样子,就停在汽车站周边甚至站内,根本无从分辨;据他说,卖得票看起来也是正规车票,但就是坑人;他认为这是官商匪的三方勾结,说怪不得春运大家都要坐火车,至少铁道部能保证有了票肯定送到地方。
  我觉得他说的都对,但只有告诉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办法。铁道部能保证送到地方也可能只是因为火车有轨道,不好开到僻静处耍流氓。汽车干这个事儿太方便了。"然后再三道歉说早知道让他来上海和我一起回去。他并没有怪我,而是说自己确实这方面比较幼稚,一直以来,他都在扮演一个无所不能的爸爸,我作为他的儿子,不了解他搞不定这些,也算是正常。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的厉害,说,还是我考虑不周了,春运这个事儿,确实是没人搞的定,我以为你真搞的定,那真是托大了(就是把蒂姆伯顿《大鱼》里的那个爸爸弄过来也会被春运给整死的)。
  我爸说,你以后来回都坐飞机吧,我以前让你省钱不要坐,看来是不对的。
  我爸又说,赶快去订返程机票。
  我爸又说,你妈要和你说话。
  我妈拿起电话,我就说:我大意了,让他吃亏了。明年咱不要赶春运了,你们早点来,来上海过年。
  我妈说:他老是轻信别人,一辈子都这样,肯定吃亏。年轻时和他去曲阜玩儿,他对谁都没一点警惕性,谁让他上车他就冲着要上车,又对路边的卖各种小玩意儿的都好奇,他不知道这些地方到处都是骗人的。
  我说:我还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啊。
  我妈说,你是不知道。他一辈子不大出门,还耳朵软,好奇心强。这次受个教育也好,以前我说他他还不听呢。
  挂了电话,想我爸这个人。
  他面相显年轻,身体好,爱玩爱折腾,他必然会是个长寿的人,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心里不防人,不搁事儿。这个不防人,不搁事儿,能让他活到57岁没受什么大挫折,也极其有赖于我们那个小县城的民风淳朴与人人之间的简单信任(如今这些东西也在渐渐流失)。我认为,他性格中那些童真的部分得到了比较完善的保留。
  而我也看到了要摧毁这些东西有多么简单:经常在我国坐坐火车,坐坐汽车,走南闯北跑一跑,就够了(不要坐飞机,不要坐动车,飞机和动车不是中国)。所以我国诞生不了《在路上》这么浪漫的垮派作品,我国的公路也孕育不出诗人文学家。在我国的路上跑久了,只适合写《死在路上》悲惨故事集,讲述自己怎么被人坑,被人骗,被人抢,被人整得死去活来,然后博大家一笑,进而顺利的把自己变成一个处处提防谨慎,不和陌生人说话,随身带着扁钻和甩棍、最多只能活小半个世纪的新时代改革开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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