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人们住得是低矮的小土屋,每天吃得是山药圪旦玉米面,但人们很精神很快活。父母都是善良热情的人,一天到晚常有邻居来串门。在那个连顿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里,我们这些小孩自然在家里是拴不住的,整天象耗子似的,从东家窜到西家,渴望能寻觅点食物来填补瘪瘪的空肚子。所以我们这些小孩最喜欢的是春天和夏天。那时家家户户院里或院外都栽些花果树,当时我家地少,父亲在乡医院上班,母亲嫌影响庄稼的长势,所以院子里没种花果树。我和姐姐小眼睛整日盯着邻家的果树,看哪家果树开了花、哪家果树已结出指头大的果子,也知道哪家的果子最好吃。 春天到来时,枝头开满粉红色的花朵从各家土墙探出头来,给农户人家增添了春天烂漫的景色。这些美丽花朵从不曾引起我们小孩任何注意和美丽的瑕想,我们只是一心盼望粉红色的花朵纷纷下落然后神奇的变成一颗颗诱人解馋的果子来。 我和姐姐最常去偷摘杏子的是住在我家对门上湾处的四大爷家。他家门前种着两棵杏树,长势喜人,枝头蓬大压弯了枝干,因为周边的邻居数他家的杏子好吃,皮薄肉大,香甜水灵,满口生津,那甜甜的味道一直沁到心底,让人吃了忘不了。另外四大爷是个光棍汉,是个羊倌,白天出去放羊,没人照看杏树。别看四大爷长得善眉善眼的,可发起火来还真够吓人的。记得一次我和姐姐去偷摘杏子不小心被四大爷捸住了。四大爷一改往日的善相,怒目圆睁,下巴几根杂乱胡须颤动着,羊铲子横在我们面前,深深的扎入地面,吓得我和姐姐腿肚子瑟瑟得发抖。邻居们说起四大爷,唉,那四老汉啊,别看长得一副善相,可脾气很古怪,不和人,怪不得讨不下老婆。 好一段时间我和姐姐没敢去四大爷家摘杏子。孩子嘴馋是天性,我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总是忍不住望着对面四大爷家诱人的杏子,其实那些杏子吃起来现在有点苦涩,离成熟还有一段时间。 不久,四大爷招了位四大娘。这四大娘虽说六十来岁,可皮肤白净细腻,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一对细长的眼睛笑咪咪的,让人觉得很亲切,穿着干净利索,一看就不象村里的女人。听母亲说,这四大娘的来历不凡,第一个男人是个军官,可是一次在战场上死了,留下一个儿子,现在在市里企业单位上班,听说单位也不咋景气。 一天中午我和姐姐决定最后偷吃一次四大爷家的杏子。当我和姐姐蹑手蹑脚靠进四大爷的杏树,窥探四周没人,慌忙摘了几棵杏子揣在怀里,正欲和姐姐逃走,没想到就那个刚来不久的四大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似的,挡住了我和姐姐的去路。我心想,这回坏了,要是交给四大爷,看那羊铲子抖动就害怕。没想到,这四大娘柔声细语道:拿去吃吧,这些不熟的杏子,吃得多了会坏肚子的啊,以后可别偷吃了啊。这个四大娘还倒挺通情达理的。 邻居们淳朴善良热情,没多少天四大娘就和邻居们熟了。尤其和母亲,一天天得和四大娘亲近起来。只要四大娘一来,母亲就亲热嫂子长嫂子短的叫着。四大娘身边没有小孩,很疼爱我和姐姐。我和姐姐空闲的时候常去四大娘家溜达,四大娘就会拿出她儿子从城里捎回好吃东西悄悄塞给我们姐妹俩。过年的时候,我们去给四大娘拜年,四大娘笑眯眯的从柜里拿出最好的糖果给我们吃。 到了杏子成熟的时候,一天我忽然看桌子上放着一盆黄灿灿水灵灵的杏子,问母亲谁给的,母亲嗔怪的看了我一眼,还有谁啊?是你四大娘,叫你馋嘴猫好意思再去偷吃?吃着杏子我倒仿佛看见四大娘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我。 四大娘心灵手巧,热心帮助人。记得四大娘坐在我家的大院里,给邻居媳妇姑娘们教如何做虎头鞋。我们小孩也去凑热闹。只见四大娘坐在凳子上,细细的丝线在四大娘的手里灵活自如穿梭着,绣好了的虎头鞋,再用两颗黑豆做老虎的眼睛,用羊的胡须做老虎的胡子,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鞋就做成了,看得姑娘媳妇们神奇得瞪大了眼睛。 有一段日子我发现四大娘好几天没来串门了。问起母亲,母亲叹息道,你四大娘眼睛瞎了,真是个苦命人,让他儿子接走了。可走了半年后,四大娘又回来了,儿子的生活也没如意,四大娘不想连累儿子。听母亲说,你四大娘自从眼瞎了以后,四大爷经常发脾气,老指责四大娘的不是,这半路夫妻就是不可靠。 一次放学后我顺路去了四大娘家。四大娘微闭着红红的眼睛,眼睛已塌陷,脸色很不好看,但头发梳得光亮整齐。听到我的说话声,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临走时四大娘摸索着走到炕角拿出两个煮鸡蛋塞到我手里。 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四大娘。我和母亲去了四大娘家。四大娘脸色暗淡,脸上有一丝丝的泪痕。四大娘红肿着塌陷的眼睛拉着母亲的手用乞求声音说:人们都说人死了,就得马上穿寿衣,时间长了尸体发硬会穿不上寿衣的,我想让你当我的妹子,如果我哪天死了,你可一定要给我穿穿寿衣。我当时看见母亲心里极不好受的,一个劲的安慰着四大娘,我毕竟是个孩子,也没有预料到她们之间的谈话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没几天,我正在家里吃饭。忽然见一邻居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她婶子,四大娘不行了,快去看看。母亲放下饭碗,跟着邻居拔腿就走。我也放下饭碗,跟在了母亲后面。到了四大娘家,家里已站着好几个邻居,母亲已是泪流满面怀里抱着四大娘不住的叫唤着,四大娘满嘴是血,四肢抽搐着,已不省人事,我当时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人的生死场面,我却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身旁的邻居抺着眼泪说,这四嫂糊涂啊,怎会吞吃一瓶老鼠药啊。见母亲擦净四大娘的血迹,边流泪边给四大娘身旁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穿上,完成了四大娘的生前的心愿,四大娘安祥的走了。 四大娘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去偷吃四大爷家的杏子了。四大爷自觉心里对不住四大娘,不久跟着侄儿回老家了。那两颗杏树已无人照看,任人摘吃。偶然我路过顺手摘一颗,放在嘴里,虽然还是那样香甜水灵,可是却到心里是酸楚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