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乘正宗分"第三 《一》 看了(红楼梦》,总不免"一把辛酸泪"。我生怕流出眼泪来又贻笑大方,所以先从那些使人皆大欢喜的续本谈起。 我记得从前看过一些这样的续本,现在可连书名都不大记得清了,大概是什么(红楼圆梦》、《红楼再梦》、(红楼复梦》,以至于·(鬼梦》、(仙梦》之类。记不记得倒也没多大关系,反正都是些"差不多"的东西。这些作者看见贾宝玉没有跟林黛玉成亲,伤心之馀,越想越不服气,就续一条尾巴来翻一翻案,偏要使他俩团圆。如此而已。 不用说,这双才子佳人一成了亲,当然是极其幸福,再美满也没有。甚至于还有写宝哥哥做了大官,林妹妹封了诰命夫人的——但我记不起这是那一部"梦"里的了。 总之,这些作者的心地是顶好不过,真令人敬爱。只是他们的才能——要比起他们的心地来,可就没那么好了。他们的笔差了劲。无论古今中外,那些喜欢把破镜翻案为团圆的作者,吃亏也往往是吃在这里。看了这些书,所得的欢喜实在扳不过那种"辛酸"来。甚至于连一点儿欢喜也得不到。 如果他们也是极有本领的作者,甚至是所谓天才的话——不过你立刻会要说,那他们根本就不会这一手。 当然。这很对。不过咱们姑且这么作一个假设罢。 假设是曹雪芹先生自己来翻案——这虽然不近情理,但也许不是绝对不可能:比如说,军人看了他的《红楼梦》,责备他搅得太消极,或是说她太残忍,或是骂他不懂规矩,为什么要写出这种不能叫人开心的小说来——各等语。于是那位曹先生这才明白一个作家的"任务",就赶快另外写一部续篇来补过,把那对主人公"圆"他一"圆"——那么,他总不至于闹到一般续梦的那么糟吧?起码也该有原书那么出色吧? 据我想,这里可还是有点儿问题。 要写"圆梦’’之类,实在是自己拈到了一个难题,自讨苦吃。就是一个真正的大手笔,我看也不容易对付。 一般描写恋爱的作品,自都有个团圆不团圆。譬如《会真记》所写的始乱终弃,那就是不团圆。而《西厢记》,听说后半部跟前半部不是一个人写的,末尾是有情人成了眷属:大团圆。据说(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出于高兰墅手笔,虽然也是续的,大体上倒还不差什么,不像《西厢记》那样续得连原来主题都跑掉了。笔力是弱些,可是这一点改日再谈罢。总之,能够把人家未完成的作品这样完成了,实在也难为了他。照前八十回所写的种种所谓"伏线"看来,原作者大概也不叫宝哥哥和林妹妹成了好事的。这样,我们还是不妨把这部书的一百二十回,当作一部整个作品看。那结果,是没有团圆。 再说得老实一点,则这些故事的结果好不好,团圆不团圆,就看那一双主人公有没有成亲而定。而这双主人公之幸福不幸福,就以他俩之是否团圆为断。 可是我常常有些多馀的想法。我每次看戏剧电影,看到一对男女经过一些波折之后,于是这两口子猛的一拥抱,一亲嘴,这就——"明日请早"。我也替他俩感到幸福,满心欢喜地走出了戏院。一会儿可就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俩结合之后,又怎么样呢?" 一般写佳人才子的东西,也不免使我这么嘀咕着。那类才子多半会爬墙,一经爬进什么员外的后花园里,当时就跟那里的小姐私订终身。虽然不免要被那员外发觉,发配京城赶考,也大可不必耽心,反正那位才子照例是中状元,照例是回来跟小姐成婚。等到高高兴兴看完了,我又忍不住念着那句老话:后来呢? 欲知后事如何,作者例不分解。 真是。要再分解,那是多馀的了。哪,这不是已经交代过了么?——这对主人公是很幸福的,结果这么美满。 然而我总不大放心。说来很煞风景,不过我的老脾气总是改不掉。我老是去想象——这一双男女给撮合以后是怎样生活着的。我亲眼见过许多恋爱的喜剧,我在为他们祝福之馀,总想劝他们去读读乞诃夫的作品,读读鲁迅的(幸福的家庭》和《伤逝》,以及一般描写婚后生活的好作品。 有情人成了眷属,不用说是好的。但如果把这双有情人从他们成了眷属的时候写起,则这到底是喜剧还是悲戏,到底主人公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美满不美满,幸福不幸福,诸如此类,就得仔细再看一看。 那么贾宝玉跟林黛玉就是成了婚,下文该如何处理,我想连曹雪芹自己都要搔头皮的。 他也许想象得到这两家头怎样相处。他知道林妹妹的性格儿——动不动就要见气,哭脸,抬杠,拿起剪子来就铰那些什么香袋子、扇坠子的。于是宝哥哥急得两眼发直,赌咒罚誓,一会儿说要死,一会儿说要做和尚。况且既然做了夫妇,彼此说话都没有从前那么小心,吵嘴的机会也就更多了。宝二爷跟姊妹们谈两句话,或是出去找找朋友,宝二奶奶说不定就会生气。而宝二奶奶随便说一句话,宝二爷说不定就以为这里面含了骨头,急得直哭。一天里面要是能够有十二小时没谁掉眼泪,那还算是他俩的大造化哩。做丈夫的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神经老是紧张着。做妻子的则越是生气,越是添病,添了病又更容易生气。此外呢,房里自然一刻也离不了药罐子。即使黛玉幸而寿长,他两夫妇除开这些琐琐碎碎以外,一辈子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以做了。 然后——转瞬间都到了老年。这时候他们或者已经不那么淘气哭脸,寻死觅活地烦恼了。那是因为折磨得有点麻木了,或是彼此有点看得漠不相干了的缘故。于是宝玉在外书房跟清客们闲聊了一阵之后,偶然走到里面,他那位曾经如花似玉的林妹妹,现在是斑白的头发,满脸的枯纹,正歪在炕上跟儿孙辈在扯淡哩。再看看旁边那位袭人,就使他联想到当年的赵姨娘。…… 但这样的发展,也还是要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起码要荣国府不衰落。要不然,就连这么点儿风光都还谈不到。 这样一续,虽说是"圆"了,可仍旧不怎么开心。既然要满足别人,那就只好另行设法,空想些怎样幸福,怎样美满,任意搅些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来凑数。结果,弄得贾宝玉也不成其为贾宝玉,林黛玉也不成其为林黛玉。 总而言之,别的那些团圆作品之所以能够使人舒服,那秘诀就在不交代下文。一定要写下去,就总不免要吃个老大的亏。 要是宝玉跟黛玉恋爱成功,而结婚之后又不断地有种种烦恼,那么他俩的不团圆倒是幸事了。 《二》 有一次有个朋友跟我闲谈,扯到了《红楼梦》,他忽然问:"你说这究竟是一部悲剧,还是一部喜剧?" 这里要附带声明一下:我这位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去查阅悲剧和喜剧的"各该"定义,只是脱口而出,权且用了这么两个术语而已。聊天之际本没有考量到这一层,而今一上了文字,就该赶紧打个招呼,以免各位专研种种界说的大方家骇异。 至于我这位朋友的本意,那倒是很明白的,不过是——"究竟贾宝玉是人生的失败者呢,还是成功者? 讲到恋爱,讲到有情人成不成得了眷属,主人公在这一方面诚然是失败的。没有团圆。 然而我们不能说《红楼梦》的结尾没有一个团圆。 贾宝玉毕竟有了归宿,找到了一条出路。他毅然跨到了那条路上去:结果圆满。这就是他的出家。 这个团圆的意义可就大得多,也高得多了。 恋爱不过是生活里的一部分。纵然失败,也不过是人生历程中一个小小苦难,比不得这整个人生大道的大问题。要是把这两者的大小轻重较量一较量,那宝玉实在是个大大的成功者。假如婚事遂了他的意,倒反而是他成道的障碍,那他可就真正成了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与其后来有种种忧悲恼苦,再来参禅,倒还远不如:早点求超脱的好。 "烦恼即菩提"。现在娶不到林妹妹,正促使他大觉大悟了。 要就他所选定的这条路说来,那尤其是种种世间法,都该看得通明透亮,要解除一切苦,则恋爱的得失更算不了什么。不要说他自己了,就是他看见芸芸众生,有为了讨老婆问题而苦闷的,他潭得去超渡他们哩。 这么着,如果你容我照我那位朋友的说法,这部作品就简直不能说是一部悲剧。说不定作者自己就不把它当作悲剧写的。 我常常想,要是《红楼梦》不给题作《情僧录》,而写成一篇《高僧传》,则如何? 写法当然会不同些,这主人公为什么要出家,怎样出了家的——这种种也许要交代一下。但不过只要几笔,稍为叙一叙就够了的。着重的可是他做和尚的生活。假若把他的整个生命史划做两期,现在这里的描写——就得把中心移到后一期。而他头前的俗家生活,即使要写它一点点,也不过是一章前奏曲。真正的开场,倒是在他出家出成功了这一点。换一句话说,就是从他这一个"团圆"写起,一步一步发展下去。 于是我们读了,就会另有一种看法,所得的也是另外一种印象。 那些《红楼圆梦》之类也就不会出世。丝毫不必去劳动那批好心的文人。只有碰到这么一种情形的时候——譬如这位高僧忽然染了尘心,或是林妹妹复生,他又还了俗去跟她成亲,等等,——这才会逗得那些团圆派的作家着急,不服气,而赶紧去翻案,而写这位主人公偏生是真能够不为那个爱人所惑,真能够清净安乐,而证得了无上正等正觉。 原来现在的团圆与否——不在"世间"而在"出世间"了。 然而宝玉出家以后怎么样,《红楼梦》里没有下文。 这也是不必"且看下回分解"的。 这也像那些恋爱喜剧——一经结合,就似乎毫无疑义地会幸福一样,这里一出家,就也似乎毫无疑义地会成道了。 两种题材虽然不同,可是所用的方法及其所得的效果,倒是一样的:一写到团圆就笑吟吟地放下笔,使我们得了这个暗示,就跟二加二等于四那么可以确信,说这一定是圆满无缺的。 而且出家的不止宝玉一个。此外还有甄士隐、芳官、惜春、紫鹃等等。而处理的方法都是一样,一交代了这一步,他们就有了归宿,天大的问题都没有了。 再想一想,我可仍旧忍不住要问:"以后呢?" 如果要看看别的人出家之后是怎么个情形,好拿来参考参考,那我们简直用不着到别处去找。本书里面就有的是,作者竟在这同一部作品里,还写了各种各样出家人的典型:这实在是他的忠厚处。 道士里面有张道士。替荣国公出了家,封为"终了真人",被王公藩镇们称为"神仙"的。作者结结实实把他的脸嘴画了几笔,很够的了。 另外还有卖膏药的王一贴,甚至于还有马道婆子。偏偏他们这号人倒特别会巴结奉迎,钻来钻去,真是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了。要说这几位不是真心修炼,算不得数,那就还有宁国府的贾敬。这规规矩矩是个道门里的丹鼎派。可是他把炼好的金丹一吞下,竟尔"羽化",倒是很有资格录进"幽默"榜上去的。 : 披袈裟的人物也登场了好几位。秦鲸卿所"得趣"的馒头庵,就是一所清净佛地。一方面宝玉和秦钟在智能手里抢茶喝,嘻嘻哈哈地闹着。 一方面智能的师父净虚——诨名"秃歪刺"的——正在为别人家打官司的事拜托风姐,叽叽咕咕地谈着。这位师父看见人家懒得管这些闲事,她还会使出激将法来,引得人家来包揽。于是"功行圆满",三干两银子成了交。这一手也算得是引渡了凤姐,"自此风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了。 还有一位最不能使我忘记的,那就是妙玉。 她比起那几位姑子来,当然要高得多。可是作者——不知道是故意的呢,还是一时失检,竟把这个"槛外人"也拉进槛里,列入了"金陵十二钗"。要是妙玉自己看见了,或不免要大生其气,惹起烦恼来的。她原是自觉她处处与人不同,当然不容许人家把她写到一般小姐的榜上去。而且个个都知道她脾气古怪,谱儿大。她又是个极有洁癖的人:似乎就拿这洁癖来代替了清净。 这样的人物,往往会把人我之见执着得特别厉害,特别分明。刘老老观光栊翠庵的场面,随便带了几笔,可就把个妙玉写了出来了。这位优婆夷特为把个成窑五彩小盖盅献茶给贾母,可是后来因为刘老老喝了几口,就连这个茶盅都不要了。 而同时我也不会忘记——她口口声声是看不起富贵人家的。至于她自己——她自己所有的东西,可决不弱于那般富贵人家的。她只不过把 "金银珠宝一概贬为俗器"而已。宝玉偶然把她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小看了一点,她立刻就抢白——"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何以故?何故忽然一下子作如是等嗔相? 这是"我"的东西,不许别人忽视故。而"我"的东西,又实在比富贵人家所有的更讲究,更贵重故。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我就顺便记起——她这只常日吃茶的绿玉斗,这回是用来斟给宝玉喝的。这不但跟那刘老老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就连贾母也要自愧弗如。贾宝玉自又高了一级。他的生日,她偏偏记得,那天还送个拜帖去。她那里的红梅,也只有让宝二爷去,才能够顺顺当当摘几枝来。 这时候她的心理如何,要是给弗罗依德看见了,是不是就有大篇文章可做——这我未敢妄测,免得造了口业。 但至少有一点是看得出来的,就是她心目中把各色人都分出了一个等次,高低分明,好像印度的"喀士德"之四种姓一样。 作者笔底下的这些人物,真写得太真实了。他一点也不替他们掩饰,一点也不替他们辩护。这正是作者可爱可敬的地方。他的确有一个艺术家的美德。 不过我又想到了甄士隐和贾宝玉他们。 假如甄士隐出家之后成了个王一贴(他决不会有张道士那样的威风》,贾宝玉出家之后成了个妙玉,那不是冤透了么? 可是《红楼梦》的作者——似乎并没有被这个问题伤过脑筋。 我想,他是把这些人物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现实的出家人。一种是理想的。 在他心目中,这两种人物大概都各自有其独立的存在。这是两回事,两个境界,各不相涉。因此他也就用两付脑筋去处理。 他神游于这个境界的时候,他能够完全忘记了那个境界。只要他一睁开眼睛来看现实界里的出家人,就处处只见他使刺,发笑。可是一会儿就把这双眼睛闭上,另换一双眼睛来看理想界,他马上也就另换了一个态度,只见他妙相庄严地在那里说法,告诉我们——只要一出了家,就自然而然会断惑证理:这出家是破烦恼障的不二法门。 索性只写他的理想境界,倒也罢了。现在这位贾宝玉分明是个现实人物,是从现实界出发的,所以我总对他放心不下。 我们就事论事罢,我想作者自己也不至于把"世间"和"出世间"只照字面解释,看成截然的两个世界。佛们的"究竟法"——不记得是不是文殊说的了——也不过在于"在世离世,在尘离尘"而已。既然是"在世…‘在尘",那仍旧是生活在现实界里的。 那么出家人里面,当然也有能超脱的,也有不能的:因人而不同。这跟那由恋爱而结婚之得到幸福与否,也因人而不同一样。所以贾宝玉到底是失败者还是成功者,似乎要看他在"团圆"以后是怎么样,才能够断定。 然而现在,这一点还是疑问。因为书里面没有写到。 红楼人物 金陵十二钗正册: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副册:甄英莲、平儿、薛宝琴、尤三姐、尤二姐、尤氏、邢岫烟、李纹、李绮、喜鸾、四姐儿、傅秋芳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袭人、鸳鸯、小红、金钏、紫鹃、莺儿、麝月、司棋、玉钏、茜雪、柳五儿 十二贾氏:贾敬、贾赦、贾政、贾宝玉、贾琏、贾珍、贾环、贾蓉、贾兰、贾芸、贾蔷、贾芹 十二官:琪官、芳官、藕官、蕊官、药官、玉官、宝官、龄官、茄官、艾官、豆官、葵官 十二家人:赖大、焦大、王善保、周瑞、林之孝、乌进孝、包勇、吴贵、吴新登、邓好时、王柱儿、余信 其他人物:贾母、王夫人、薛姨妈、赵姨娘、邢夫人、林如海、贾雨村、甄士隐、刘姥姥、柳湘莲、薛蟠、贾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