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一个地方,是你可以随便说说话发发呆,住下了就生根离开了就飘絮,醉里梦里不会忘千山万水也要回的。 这个地方,叫故乡。 可是有人说,所谓故乡,其实是相对于游子来说的,或者说是相对于过去的记忆来说的;故乡之内的人,往往是不懂故乡的。 这话,也许对吧。 我记得上次去济南,有一顿晚饭是在一家湖北餐馆吃的。餐馆的每个包房,都是用湖北的市县命名的。我们进天门厅就像回家一样自然。再见到菜谱上那些菜名,全家福啊,天门三蒸啊,滑鱼块啊,居然还有松子肉,那个亲啊,真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那一晚,我们围成一桌纯正的方言,吃着纯正的家乡菜,感觉故乡的炊烟就在身边缭绕。那份快意与沉溺,是平常的时候难以体会的。 当然我也记得,无论是去六朝古都南京,还是去人间天堂苏杭,抑或去十里洋场上海,一时的惊艳和迷恋是有的,也只是一时。因为我总是分外清醒地明白一个事实:这是别人的城市,我,只是一个过客。于是短暂的停靠之后,便是心急火燎地回家。 及至刚踏上故土,远远看见自家的窗口透出的那一抹朦胧的橘红的灯光时,我就眼眶潮湿热血沸腾,恨不得一下子扑到它的怀里。回家后吃的第一餐饭,往往也最香甜最舒服的。这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说,还是回家好啊还是回家好! 可是在家里呆久了,感觉又难免迟钝了。所谓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不是好的风景都在远方,而是我们对身边的风景熟视无睹。 前天傍晚和儿子一起游竟陵西湖。这本是家门前的风景,可是因为工作太忙,我长期住在校园,以至三年不曾回家了。而这三年,西湖一直在改造。改造后的西湖,秀美而端方。 儿子欢呼雀跃。一会儿拍茶经楼,一会儿拍三湖、三岛,不停地赞叹,也不停地埋怨我。妈妈,谁像你啊,放着金窝不住,赖在穷窝里不回…… 什么金窝穷窝,学校不也是家吗?我一面笑着回应,一面也怅然若失。我发现,旧西湖的那些夹竹桃不见了,那些青石板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记忆里的那些落叶,那场雪,那枚月亮。幸好西天上那颗熟透了的夕阳,还在。那些大朵大朵燃烧的云,还在。 快拍一拍这天这云!我对儿子说。 天和云有什么好拍的!哪里的天和云不是一样的!儿子说。 是啊,我们头顶着同一片蓝天。九寨沟的天,青海湖的云,和咱故乡的天和云,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我们却要车马劳顿跑到千里之外,去看别人的天和云?难道,只有到了异乡,才会对故乡的一丝一缕分外珍惜?难道,只有受伤了,才肯回到故乡的怀抱? 在这个世上,能留住人的不是房屋,能带走人的不是道路。岁月无法伸出一只手,替我们抓住过往的云。我们却可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去爱生我养我的这方水土。 读到过雪小禅的一个访谈录。记者问她,如果可以穿越,你愿意回到哪个朝代?雪小禅先说愿意回到醉生梦死的魏晋,接着说愿意回到带些颓唐又有味道的宋代。最后她说,但我更喜欢现在。因为,我生活在这个年代。好与坏,我在。 这是关于时间的,用在空间上,同样合适。如果可以选择,我们也许都愿意生在苏杭,或者大连,或者昆明。但那都是如果。我还是更喜欢湖北更喜欢天门,因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的美与丑,都与我同在。 那些在外地活得风生水起的人,我并不羡慕。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些缺氧和失重的人。他们的内心,有太多的尘埃和刀枪。他们怀揣着故乡行走在异乡,就像执着干净的火奔跑在寂寞的水里。他们的叹息,常常也只能憋在喉咙里。 风一年年吹,雪一年年下,他们的亲人在变白,而时光在变黑。他们却只能透过钢筋水泥的窗口,眺望故乡的方向。在烟蒂的明灭中,回味曾经的豌豆熟,稻麦香。 而我,不用回家。因为,我一生都在故乡的怀里。吃着故乡的锅盔,喝着故乡的米酒,我感恩,也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