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离开你

　　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个乐子，进场前瞟了一眼电影海报，红花绿柳中瞅见了＂轻喜剧＂三个字，哦，还行，果然是个乐子。如果早知道要奉献那么多眼泪，恐怕我是要把那张银行赠送的免费电影票扔到垃圾桶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像我这样的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当然更不需要。
　　年青的漫画师熊顿，不堪变态女上司的压迫，拍案而起，慷慨辞职，临走还不忘拿手指沾了口水将上司脸上厚厚的粉底擦掉一块露出黑色大痦子。同一天，发现男友劈腿，惊慌之下很没骨气的爬到木头小餐桌底下躲起来，被发现后顶着桌子落荒而逃。朋友聚餐时，女主角昏倒，送到医院……意外加巧合的滥俗老套路。难为白百合，倒把熊顿演的精灵可爱。
　　同病房的白血病小男孩，配型不成功只能够回家等死，爸爸面对窗户默默的哭，哭完笑着看儿子欢呼＂出院了，回家了＂。淋巴瘤，80%的死亡率，某种程度上比白血病还可怕，而熊顿一开始天真的以为，只要不是白血病，肿瘤嘛，切掉好了哇。主治医生梁老板那叫一个帅，赶快让好朋友从家里拿低胸红裙，挤出乳沟，在梁医生周围假装偶遇卖弄风骚……没心没肺，萌到蠢，却渐渐让人笑不出来。这样年轻，这样努力的想过好每一天，这样活泼健旺的生命力，却也只能够一点点的走向死亡。没人拉的住。医生，同样无力。
　　爸爸妈妈从老家赶来了，侧着花白的头，努力从医生一大堆专业名词里寻找生的可能性。站在走廊，妈妈无措的搓着衣角，眼泪抹在衣襟上，勉强装出笑容。
　　又一次抢救醒来，妈妈挤在病床边，安详的织毛衣，唠叨小时候的话题，大家都在回避。女儿目光躲闪了几次，终于小小声、小小声的说：＂这对你们来说挺难的＂＂对不起＂。最残酷的真相撕开来，一切坚强的伪装溃不成军，母女相拥痛哭，整个电影院里哭声一片，包括我。
　　头上顶灯亮了，观众们开始离场，两个清洁工进来开始打算卫生。随着字幕，小柯的片尾曲响起来。歌词听不甚清，只是随着舒缓的主旋律，反复吟唱着几个字＂对不起，离开你＂。
　　这6个字，带着尖锐的啸叫和冷兵器的森森寒意，破空而来，直接击中了我。又一轮巨大的哀痛，海一样彻底淹没了我。一切坚强的伪装溃不成军，输得片甲不留，只能缴械投降，于是，我像个傻瓜一样，迎着清洁工诧异的目光，孤单单站在剧场中央，哇哇的，大声的哭。
　　1992年2月，从阜师院放寒假回家，弟弟告诉我奶奶已经去世，我也是这样，迎着一路上无数诧异的目光，哇哇的，大声的哭，从家里哭到奶奶坟头。那一次，仿佛哭尽了19年来的眼泪，此后23年，我再也没有这样哭过，因为我知道，最爱的那个人已经去了，最温暖的怀抱已经冰冷，从此，我就是孤儿了，一个人在大千世界流浪。
　　2012年5月，我唯一的姐姐，守着ICU病房里昏迷的丈夫，5天，直到那个人形肉体，长出尸斑，散发尸臭，我必须逼她签字放弃治疗，否则，她唯一的儿子失去的，就不仅仅是父亲了。她狂乱的挣扎，滔滔不绝的和我辩论，眼睛瞪得只剩下眼白，目光像铁一样灼热而冰冷，所有亲人同事都低下了头躲避那目光，剩下我一个和她顽抗，两头困兽一般对峙了6个钟头，晚上7点，她签字了。万般不舍，终于还是放弃。所有的管子拔下来，短短几分钟，靠药物维持的肉身，瞬间干瘪，缩小，连肉色也瞬间变成了瘆人的惨白。那一瞬间，一向被视为铮铮好汉的我，靠着墙，虚脱到站不稳。只不过，我自始至终没有哭，因为我知道，死的已经死了，留给活人的，更艰难，很多棘手的事情需要我抖擞起百般精神去打点，眼泪？有用吗？
　　还有我亲爱的同学们，一句戏言，一些残留的青春期荷尔蒙，成就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22年了，我们在苏州再见。像一场梦。我感觉自己有些发蒙。忽然你们又都走了，留下我空落落的，更加发蒙。直到一个星期后，在电影院制造的迷幻里，在＂对不起，离开你＂的歌声里，忽然醒过神来。
　　我知道，曾经，我们彼此都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各种因缘，促成了我们相遇，相识，然后，离开。青春印象太美好，所以，总是忍不住寻觅。
　　我知道，青春印象太残酷，在它的衬托下，你们眼里的我，已经衰老的令人惊诧，曾经柳腰削肩的小娘子，变成膀大腰圆的中国大妈，就像我眼里的你们一样。如果再过10年、20年，恐怕更加惨不忍睹。像叶芝那样＂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的，是男神，而我们，是凡夫，我们都不爱皱纹，我们都爱青春欢畅的时辰。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最美好的，都凝固在那段时光里，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走出电影院，黄昏，乌云，大雨，＂天鹅＂的威力还未散尽，满大街人影或狼奔豕突，或如芦苇飘荡，隔着雨幕，犹如人形鬼魅。
　　眼泪还是忍不住，怎么办？如此失态，如此失控，怎么办？怎么办？
　　某部古老的经文里说，家园损毁，一个女人坐在废墟里无助的哭泣，这时候，给她一个哭闹的娃娃，一些锅碗瓢盆，女人就开始哄孩子，洗洗涮涮，安静了下来。
　　谢天谢地，旁边正好有个超市，上帝的安排吗？
　　推着小推车，在一排排货架里穿梭，酱油买小瓶装的，洗衣粉大桶的合算，馒头的生产日期看不清，算了，狗粮品种太少还是淘宝吧，女儿的学费支付宝能转账吗……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