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意大利的一座滨海城市里有一位商人。这商人不仅从青年时代起就非常勤谨,非常聪明,而且还是一名优秀的航海家。他经常亲自领着船只前往亚历山大城①,在那里收购和换取各种珍奇货物,运回故乡出卖,要不就发售到北欧各地去,以此赚得了大量的钱财。这样往返奔波,他得到了极大的快乐,从来也不曾花时间去进行那类糜费金钱的消遣。如此年复一年,他的财产便有增无已,越积越多。 他这么兢兢业业地一直干到了50岁,对于安静的市民们用以调剂生活的种种娱乐所知甚少,就连那异性的美丽也引不起他的注意,虽然他的女同胞们都是颇有魅力的;只有她们对于首饰和珠宝的贪欲,他倒十分了解,一有机会便投其所好,从中牟利。 因此,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后来有一天他的心境竟然起了变化。 那一天,他驾着满载货物的船只驶进故乡的港口,正碰上城里的青年们在过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在例行的祭礼过去以后,少男少女们便花花绿绿地穿戴打扮起来,有的参加节日游行,有的成群地在街头嬉戏,到后来全都集合在郊外的一处大广场上,或进行各种游乐,或表演杂耍技艺,并且互相认认真真地进行比赛,以夺取小小的奖品。 一开始,我们的航海家还看得兴致勃勃。他看见青年们一个个生趣盎然,做父母的也因此不胜欣喜;他发现人人都及时行乐,心头各怀着美好的希望。看着看着,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一下子感到自己的处境是那样地孤独。回到家,空空的住宅第一次令他害怕起来,他于是自怨自艾开了: "我这个不幸的人啊!我怎么时至今日才睁开了眼睛?我怎么到了这么大年纪,才看出什么是唯一能使人变得幸福的财富?多少次的奔波!多少次的冒险!可它们又带给了我什么呢?尽管我屋子里货物堆积如山,箱笼里充斥着金银,橱柜里装满了珠宝首饰;但这些财富全都不能使我心中快活、满足。好像我把它们积得越多,它们就越渴望有更多的伙伴,一粒宝石渴望着另一粒宝石,一枚金币渴望着另一枚金币。——它们不把我当作主人;它们对我发出粗野的叫喊: 快去!快去找回更多的我们的同类来!黄金只喜欢黄金,宝石只喜欢宝石!它们就这样驱使着我,使我奔波劳碌了一辈子。事到如今,我才感到自己从这一切中,并未获得任何享受。可叹的是,我已上了年纪才开始思考并且明白过来: 我现在未能享受这些财富,我身后也没有人再享受它们了!你可曾用它们打扮自己的爱妻!你可曾用它们陪嫁过自己的闺女?你可曾借以使自己的儿子赢得并巩固某一位美人的爱情?没有,从来没有!对你所有的这些财富,你自己和你家人都从来不曾真正占有过;只要你一死去,你辛辛苦苦聚敛起来的一切,就将供他人随意挥霍了。 "可那些幸福的父母亲们,他们的景况和我又是怎样不同啊!今晚他们将让子女们围坐桌旁,夸奖他们的机灵,勉励他们奋发向上。从他们眼里,将闪射出欣喜的光芒;从他们现在的生活中,将滋生出未来的希望!可是你自己,难道就应该完全绝望了么?难道你已经是一个衰朽老翁了么?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认识了过去的错失,不就可以补救了吗?是的,在你这种年龄,考虑结婚还不算愚蠢;你可以凭自己的财富讨个好妻子,并且使她幸福,要是还能生儿育女,那么这晚熟的果实便会带给你莫大的快乐,而不像那种过早地由上天赐给的子女,只能成为父母的烦恼和重负。" 他如此自言自语着,便拿定了主意,立刻召来船上的两名伙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他们久已习惯于对主人唯命是从,便急忙去到城里,寻找起时下最年青、最美丽的女子来。既然东家目前急需要这种货物,那就该让他获得其中最上等的才是。 商人自己也跟派出去的伙计一样没有闲着。他四处探寻,八方打听,很快便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女子,眼下全城最美的美人,约莫16岁光景,文雅而有教养,性情温柔,容貌动人。 经过短短几次交涉,便使美人动了心,相信嫁这个丈夫不论在他身前或是死后都是有利的。然后,就大肆铺张地、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婚礼。打这一天起,我们的商人才第一次感到真正占有和享受了自己的财富。他满怀着喜悦,用最华贵的衣料去穿戴那美丽的躯体。在他爱妻胸前和发间,一颗颗宝石交相辉映,那光彩远非一度藏在匣子里时可比。还有那些钻石戒指,从戴着它们的纤纤玉手上更是获得了无穷的价值。 这样,商人不仅感到自己仍然是富有的,而且比以前更富有了,原因是他的财富如今有了人来分享和使用。夫妻俩如此心满意足地过了差不多有一年,商人仿佛已一改往日劳碌奔波的癖性,习惯了家居生活的安适宁谧。然而实际情况是: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们早年开始走的道路,就算可以暂时离开,但要完全中断却是永远不可能的。 我们的商人就是这样。他常常看见别的人扬帆出海,或者幸福地返回港口,不免又旧性复发,十分激动。是的,有时甚至在家里和妻子身旁,他也心神不宁,若有所失。这种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渐渐变成为一股如饥似渴的欲望,使他深深地感到不幸,最后竟病倒了。 "这下你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这下你该已明白,一个人到了晚年还来改变旧有的生活方式,是多么愚蠢了吧。我们怎么可能把一直从事的事业,追求的理想,一下子从自己的头脑里甚至四肢里驱赶出去呢?我曾经像鱼一样爱水,像飞鸟一样爱天空;而今,我把自己关在一所装满珍宝的住宅里,关在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身边,又落得了怎样的下场呢?我原希望这样就能获得满足,能享受自己的财富;看来我反倒失去了一切,因为不能再创造新的财富。人们把那些孜孜不倦地聚敛财富的人当成傻瓜,其实是错误的;因为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的财富却没有意义。由于无所事事,我变得郁郁寡欢;由于缺少活动,我病倒了。我若不改弦易辙,死期也就近啦。 "诚然,要离开一位年青可爱的妻子,是一件冒险的事。难道讨了这么个既迷人、但也容易被人迷的少女,马上就让她独守空房,受寂寞惆怅之苦,这是公平的么?再说那些纨绔子弟,不是已经在我窗下转来转去了吗?在教堂和公园里,他们不是已经极力在吸引我娇妻的注意了吗?我这一走,家里会出什么事?难道我能相信,我的妻子会因为出现奇迹而得救吗?不,以她的年华,以她的姿色,只有傻瓜才会希望她能弃绝爱情的欢乐。你这一走,在回来时便会发现,你不只失去了你妻子的爱情,失去了她对你的忠诚,也失去了与此相连系的家庭的荣誉。" 他这么左思右想、前后狐疑地自寻烦恼,健康状况便恶化到了极点。他的妻子和亲友全都为他担心,但谁也找不出病根在哪里。后来有一天,他又自顾自地盘算起来,经过好一番考虑以后,终于失声喊道:"你这个傻瓜哟!你为守住一个女子吃尽了苦头;要知道再这么拖下去,你很快就会一命呜呼,到那时还不是得把她留给别人吗?只要你能保住性命,就算冒着失去她身上被人当作妇女至宝的东西的危险吧,不也是更聪明、更好么?再说还有多少丈夫寸步不离家门,仍免不了失去这一财富,而在失去之后,又安之若素呢。你未必就没有勇气放弃这一财富,以挽救自己的生命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鼓起勇气,立刻派人叫来了船上的伙计。他吩咐他们,像往常一样把船装好货,并且准备停当一切,一遇顺风就出海去。吩咐完毕,他再转过来对妻子作了如下的解释: "当你发现家中人来人往,断定我准备出门去时,你不用吃惊!当我告诉你说,我又要出门远航了,你不要难过!我对你的爱情仍一如既往,而且将终生不渝。我深知至今在你身边享受的幸福的可贵;但是,如果我能不像现在这样因为游手好闲、无所作为而自苦自责的话,那它的价值对我来说就更高了。我旧日的欲望已经复苏,过去的事业又吸引着我。允许我再去看一看亚历山大城的市场吧,我如今会带着更大的热情奔向它,因为我想到,我将为你从那里买回最华贵的衣料,最珍奇的珠宝。我把家中全部房屋财产都交付你,你可以任意支配它们,和你的父母亲友一起尽情享受!离别的日子也会过去的,重逢时我们将获得更多的欢乐。" 听到这里,可爱的妻子流下泪来,婉转而温柔地责备着丈夫,要丈夫相信,他不在家她一刻也不会快乐;但她自知留他不住,并且也不想限制他的自由,就只好求他,让他哪怕远在他乡,也要时时惦记着自己的爱妻。 接下去,他又向妻子交代一些有关营业和家务方面的事,然后停了一停,说: "我现在心里还有几句话,你让我直说了吧。我只是最诚恳地请求你,别误解我的意思;相反我倒希望,你能从我的忧虑中看出我对你的爱。" "我猜得出你要说什么,"美人回答说,"你是不放心我,你也像所有男人一样,认为我们妇女都是软弱的。你看见我年纪轻轻,快快活活,就以为我在你走后会变得轻佻和易受诱惑。我不责备你有这种想法,因为这在你们男人是司空见惯的;不过,我自己了解自己的心,所以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东西能轻易对我产生影响,没有任何影响能打动我的心,使我离开迄今所遵循的爱情与责任的正道而误入歧途。放心吧,在你返回家园之日,你会发现你的妻仍是那样地温柔而忠诚,就跟你平日外出,傍晚又回到她的怀抱里时一样。" "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思想,"丈夫说,"我希望你始终保持下去。不过,也让我们设想一下最坏的情况;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未雨绸缪呢?你知道,你美丽动人的身段,多么地吸引我们那些青年同胞的注意。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加紧来纠缠你,千方百计与你接近,获取你的欢心。你丈夫的画像,不能如他在你跟前的存在那样,永远把他们从你的门前和心中驱走。你诚然是个高尚善良的女子,但人的天生的欲望却是合理而强有力的,它们不断地跟我们的理性斗争着,而且通常总是获得了胜利。别打断我!当我不在的时候,即使你依照本分仍然经常想着我,你还是会感到那种妇女想吸引男子、同时也被男子吸引的欲望。在一段时间里,我将是这种渴慕的对象。可是以后,谁知又会碰上怎样的情况,出现怎样的机遇,竟使另一个人在事实上得到你在想象中原打算给我的一切呢。别不耐烦,我请求你,听我把话讲完吧! "要真出现那样的情况——你否认这种可能,而我也不希望使它更快成为现实——,即是说,你没有一个男子作伴就过不下去,再也不能缺少爱情的欢乐了,那么,我就只要你答应我,绝不选择那些轻浮少年中的任何一个来代替我;他们尽管样子文质彬彬,实际上对别人家庭的荣誉,比对别人妻子的贞操更危险。他们见妇女就追,与其说是出自情欲,还不如说是出自虚荣,因此自然地为了追求这个便丢掉那个。要是将来你感到需要找个朋友了,那就要找一个配得上这个称呼的人,找一个谦逊诚实、沉默寡言的人,这样才能严守秘密,使爱情的欢乐更加不同寻常。" 听到这里,美丽的妻子再也忍不住悲痛,一直强噙住的眼泪便滚滚流了下来。 "不管你怎么想我,"她在热烈地拥抱过丈夫以后高声说,"我也绝不会犯这个你几乎认为我不可避免地要犯的罪行。就算我什么时候这样想一想,那也让大地裂开来把我吞掉,让我失去继续过我们美好生活的一切希望。打消你胸中的疑虑吧,让我始终保持一个纯洁的希望,希望着你不久又回到我的怀抱中。" 在对妻子进行了百般抚慰之后,商人第二天一早便上了船,随后一路顺风,很快抵达了亚历山大港。 这期间,他妻子掌管着巨大的家财,过着安静、舒适而愉快的生活。不过,她离群索居,除去父母与亲戚之外就不见任何人。她丈夫的商号自有一班忠心的伙计经营;她本人住着一所巨大的邸宅,每日里都怀着欣慰的心情,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居室中想念自己的丈夫。 然而,不管她怎样自甘寂寞,深居简出,城里的那帮年青人却不肯罢休。他们抓住一切机会,不断地在她窗前过来过去,晚上更是又弹又唱,以图引起她的注意。一开始,寂寞的美人对他们这么搞十分讨厌;可没过多久,就也习以为常,有时甚至以听这些小夜曲作为自己漫漫长夜的消遣,全不问是些什么人在那里弹唱。有几次,她听着听着,便思念起远在他乡的亲人来,不禁发出了一声声的喟叹。 她原本希望,她的这些不相识的倾慕者会渐渐感到厌倦;哪知他们却越来劲头越足,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之势。而今,她已分辨得出那些反复送来的不同乐器和不同歌喉的声音,分辨得出不同的曲调。又过了一些时候,她便再也止不住好奇心,想去弄清楚那些不相识的倾慕者究竟是些什么人,以及他们中哪几个最有恒心了。为了消磨光阴,她这样做倒也不是不可。 自此以后,她便常常透过窗帷和半掩着的百叶窗,向街上张望,留心着过往的行人,以找出那些久久地盯着她窗口的男子来。他们大多是些模样体面、衣着华丽的青年,虽然举止风度中都流露出不少轻浮与虚夸之处。看他们那神气,与其说是真要表露自己对美人的倾慕,还不如说是想通过对她的卧室的注视,来突出和显示自己。 "可不是,我的丈夫真叫有先见之明呐!"她不只一次地自我解嘲说,"他给我定下的选择情人的条件,就把这班来追求我以及可能博得我欢心的人,全部排除在外了。他非常清楚,聪明、谦逊、缄默,这全是安静的老年的美德,虽然也能得到我们理性的尊重,却绝对激发不起我们的幻想和热情。这一来,那些个成天围着我屋子转的青年,对我就毫无威胁,因为他们得不到我的信赖;而另一方面,那些我可以信赖的人,又会使我觉得是一点也不可爱的。" 在这种安全感支配下,她便越来越沉溺于欣赏小夜曲,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翩翩少年。不知不觉,久而久之,她心中便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欲望,等到她想要抗拒却已为时过晚了。寂寞孤单,无所事事,生活安适而优裕,必然地滋生出不可克制的情欲,其速度之快超出了这位善良女子的想象。 如今,她在自己丈夫的众多优点中,对他如此通达人情世故,特别了解妇女的心思这一点,格外感到钦佩,同时也暗暗叹息。"看起来,他说的那种我坚决否认的情况,确实是可能的了。"她对自己说,"所以,他劝我在出现此种情况时行事要谨慎聪明,就非多此一举。然而,我眼下连一个相思的对象也没有,只好听任无情的造化的摆布,这谨慎聪明又有何用!对于那些我不了解的人,我怎么可能进行挑选?反过来,在我熟识的人中,又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 如此地冥思苦想、愁肠百结,美人本已不佳的心境便一天坏似一天。她怎么也无法使自己得到排遣;任何快乐的事,都会触动她的感情,使她在深沉的孤寂中,想象出她所向往的种种欢乐情景。 后来有一天,她就带着这样的心境,听亲戚们讲城里的新闻。当他们提到一位新近从波伦亚②学成归来的青年法学家时,一个个都赞不绝口,说他不仅学问精深,而且少年老成,聪明练达,加之一表人才,待人也十分谦逊。作为律师,他很快便赢得了市民的信任,法官的敬重。他每天出入市政厅,料理他的事务,履行他的职责。 听人讲着一位如此完美的男子,美人不由得起了与他相识的念头,并且暗自希望,这个青年就是她即使按丈夫规定的条件,也可以以心相许的人。因此,在她知道了这个人每天都要从她家门前经过以后,便十分留意起来。她细心地观察着,弄清楚了市政厅通常开会的时间。终于,她看见青年走过来了,心里头颇为激动。然而,他的年青貌美如果说对妇人有足够的魅力的话,那么从另一方面看,他的老成谦逊却又令她担心。 她偷偷地观察了好些天,最后再也抑制不住想使青年注意自己的欲望。她精心打扮起来,去到了阳台上。一见青年走来,心就怦怦直跳。谁料她得到的只是懊恼与羞惭;因为青年一如往常地自己走自己的路,端庄稳重,低眉顺眼,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一连同样试了许多天;没有用,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她。他永远迈着同样的步子,低着脑袋,目不斜视。而她呢,越是注意瞧他,越觉得他正是自己的意中人。这样一天天下去,她对青年的思慕就越来越热烈,最后竟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怎么办?"她问自己,"你高贵明智的丈夫预见到了他不在时你将面临的处境,说你没有朋友和情人在身边会过不下去;如今他这预言应验了,而命运又让你认识了一位青年,一位完全符合你的心愿、也完全符合你丈夫心愿的青年,你可以与他共享爱情的欢乐,而不必担心秘密会泄露出去。在这种情况下,你难道还有必要自己苦恼自己,自己折磨自己么?只有蠢人,才会坐失良机!只有蠢人,才试图抗拒爱情的伟力!" 美人极力以类似的想法坚定自己的决心。不过,她犹豫摇摆的时间并不长。终于,如我们常见到的一样,那种长期被抑制着的激情爆发开来,战胜了她,开扩了她的心胸,使她把诸如疑虑、担忧,矜持、羞怯,礼法、职责等等,都当成不足道的障碍加以藐视,最后断然决定,派一名侍女去找她的心上人,决心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占有他。 侍女匆匆去了。她找到青年律师,发现他正和许多朋友一起坐在宴席上,便立即像主妇事先教的那样向他致意。对此,青年律师并无惊讶表示;他自幼认识我们的商人,知道他目前出门在外,对他结婚的情况也已有所风闻,便猜想定是丈夫不在,留在家中的妻子有什么法律上的事对付不了,需要他的帮助。他因此满口答应送信的侍女,一等散席就去见她的主妇,保证不会有所延误。美人听说马上就可以见到心上人,和心上人交谈,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她急忙穿上最漂亮的衣裙,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路上洒了橙子叶和花瓣,沙发也换上了最雅致的帔衣。青年来到前的一短暂时刻,便如此在忙乱中过去了;不然,真会长得令她受不了呐。 青年终于到了,她迎上前去,心里激动万分。她心醉神迷,坐到自己的卧榻上,同时请青年也在她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来。眼下,这日思夜想的人来到了身旁,她倒相对无言了;在此以前,她从未想过要向他讲些什么。他呢,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她面前,态度十分谦逊。终于,她鼓足勇气,局促不安地开了口: "您回故乡还不久吧,先生;可您已是一位本城人人皆知的有才华和堪信赖的人。我现在也信任您,准备把一件既重要又特别的事对您讲;虽然认真想来,这不是一件应该告诉律师、而是应该向神父忏悔的事。一年前,我嫁了一位高贵而富有的丈夫。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对我百般眷顾,我应该说毫无怨言,设若他不是克制不住自己那航海经商的愿望,前些日丢下我走了的话。 "我丈夫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显然也感到这样做对不起我。他明白,妻子年纪轻轻,是不能像珍珠宝石一般收藏起来的;他知道,她更像一座结满果实的花园,如果他一意孤行,硬是成年累月地把园门关起来,那么园里的果子不但任何别的人得不着,他这个主人也同样得不着。所以,在动身前,他郑重其事地和我谈话,要我相信,我没有情人是过不下去的,因此不仅允许我,而且恳求我答应,我在将来心里出现情欲时一定听其自然,怎么想就怎么做。" 她停了片刻;但年青人意味深长的目光给她足够的勇气,她马上又讲了下去。 "对于自己如此宽宏大量的许诺,我丈夫只提了一个附加条件。他建议我谨慎行事,要找就找一个稳重可靠、聪明沉默的情人。以下的话,您就别让我再讲了吧,先生;别再让我心慌意乱地向您表白,我是如何地对您倾心;从我方才对您吐露的真情中,去猜我对您的希望与要求吧。" 可爱的青年沉吟了半晌,然后说: "为您对我的信任,我真是万分感激,深感荣幸!我只是殷切地希望能使您相信,您没有找错人。首先,让我以法学家的身份来回答您吧。作为法学家,我要向您承认,我很钦佩您的丈夫,他十分清楚地感觉和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是。显然,这样一个为了远游就丢下自己年青妻子的人,在我看来,就跟一个完全置自己的财物于不顾、因而也就放弃了所有权的人一样。弃置在野外的财物,谁见了都可以捡回家去;处于同样情况的一位年青妻子,想为自己的感情另找寄托,对一个她看来诚实可靠的人表示爱慕,那就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了。 "加之,现在的情况是丈夫意识到自己理屈,已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地答应了妻子,允许她做他本来也无法禁止的事,这一来,就更不成问题了,因为他既是心甘情愿,她便没有什么对不起他。 "至于我自己嘛。"青年律师拉住美人的手,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地继续说,"被您选作您的仆人,使我体验到了从未经历过的幸福。请您相信,"他一边吻美人的手,一边高声说,"您找到的是一个最忠心耿耿、最俯首帖耳、最稳重沉默的仆人。" 听了这一番表白,美人的心完全放下了。她不再羞羞答答,对年青人表示起最热烈的温存来。她握住他的手,偎依着他,头靠在他肩上。他们这么待了一会儿,青年便温柔地把她推开,样子闷闷不乐地开始说: "还有谁的处境会比我更难堪吗?眼看就可沉醉在最甜蜜的感情中,我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和您分手。命运不允许我立刻享受在您怀抱中所能得到的幸福啊!唉!但愿这一推迟,不致使我永远失去我的最美好的希望!" 美人大惊失色,忙问青年何以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那是在波伦亚城,"青年回答说,"正当临毕业前我为胜任将来的工作而拼命用功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十分危险,它即使要不了我的性命,也会弄得我身心交瘁,一蹶不振的。在极度的困恼和剧烈疼痛中,我向圣母玛利亚许了愿,要是她保佑我恢复了健康,我就将严格地斋戒一年,在这一年里放弃一切享受,声色犬马都一概不沾。到今天我已忠实地还了十个月的愿;就我所得到的恩典而言,这十个月绝对不能说长,因为我并未感觉十分困难,便抛掉了种种习惯和享受。然而,这剩下的两个月,对我却将是怎样地漫无止境啊!只有熬过这两个月,我才能得到那至高无上的幸福。可是,您可千万别嫌长,千万别收回您如此心甘情愿地赐予我的恩惠呀!" 这番说明,颇不称美人的心意。青年律师考虑了片刻,又讲了以下的话,才使她转忧为喜。只听青年道: "我几乎没有勇气向您提出建议,指点您一个可以使我早日解除誓约的办法。那就是,如果我能找着一个和我同样恪守誓约的人,分担所剩下的时间的一半,这样,我就可以提早一个月获得解脱,我俩也就得遂心愿了。为了加快咱们幸福的来临,我想,我亲爱的女友呵,您不会不愿也帮着扫除挡在我们面前的一部分障碍吧?只有最亲密可靠的人,我才能把这事托付给他。要做到很不容易呐;因为我每天只允许享用两次水和面包,夜里只能在硬板床上睡几小时,不管事务多繁忙都必须做几次祷告。就连今天,我不得已而出席宴会,也不能因此开斋,而是努力地抗拒一道一道摆在我眼前来的美馔佳肴的诱惑,这情形就更加难受。要是您也有决心把所有这些规定遵守一个月,那您将来就会怀着更大的快乐来拥抱您的情人,因为在一定意义上讲,他就是您以值得嘉许的行动所争取得来的了。" 听到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必须克服的障碍,美人心头很不高兴。不过,青年律师来到她面前以后,她对他的爱慕更是大大增加,只要能保证得到他,对美人来说就没有任何考验是太苛刻了。她于是高高兴兴地说: "我亲爱的朋友,那个使您恢复了健康的奇迹,于我也同样是可宝贵和可尊重的。我将把与您一道还愿这件事,既当成自己的快乐,也当成自己的责任。我很高兴的是,能以此证明我对您的爱慕。我将谨守您的规定,在您宣告我解脱之前,什么也不能使我擅离您带我走上的这条道路。" 接下来,青年又仔仔细细向她交代了必须遵守的条件,答应很快再来看她,了解她遵守诺言的情况,然后便离开了她。临行,青年既未和她握手,也没有吻她,眼睛里几乎毫无表情;她也只好让他去了。幸而,她那奇特的承诺使她有事可做,可以试着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首先,把屋子里的美丽树叶和花瓣扫了出去;然后,把她那软绵绵的卧榻换成了硬板床。平生第一次,她日间只用面包和水充饥,夜里躺卧在硬梆梆的床上。第二天,她又忙着剪裁和缝制答应施舍给贫民院的相当多的衣服。她手头做着这第一次做的困难活计,脑子里不断想象着情人的面影和未来的幸福情景,这样才未曾感到寂寞难过。而且,就凭着这种想象,她那简单的饮食似乎反倒增强了她内心的力量。 一个礼拜过去了。周末,她的情人又来看她,为她鼓劲打气。这时,她两颊的红润已开始消褪,本来很合身的衣裙也变得宽松,平素敏捷灵便的手脚都软弱无力了。青年鼓励她坚持下去,并且现身说法,还让她远远窥见那可望得到的未来的巨大欢乐。他只待了不多一会儿,答应不久后再来。 为穷人做的好事又加紧进行起来,严格的斋戒也绝无懈怠。可是,唉!我们的美人已精疲力竭,虚弱得比害过一场大病还要厉害。她的朋友周末又上她家来,满怀同情地望着她,提醒她说,考验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要她坚定信心。 打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更受不了这无法习惯的斋戒、祈祷和做活计;过分清苦的生活,看来把她那养尊处优的身体完全给拖垮了。到后来,美人已经站立不稳,大暖天也必须穿比别人多一倍至两倍的衣服,才能勉强保持几乎完全消失的体温。是啊,她甚至连坐也坐不住了,一些天来已被迫躺在床上。 这时候,她不由得对自己的处境进行着反复的考虑。整个奇异的遭遇,一幕一幕地在她的心头重演。又是十天过去了,她为之作出了巨大牺牲的情人竟没有来看她,这叫她多么难过哟!然而,就在这悲伤的时刻,她的病倒开始好转了,是的,她甚至变得坚定起来。可不是吗,当她的情人不久又来看她,像第一次听她吐露衷肠时一样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和蔼地甚至温柔地劝她再坚持一下时,她便打断他的话,微微一笑说: "不用您再劝啦,我尊敬的朋友。我会耐心地坚持完最后这几天的;因为,我确信,您让我承受的这个誓约,对我是太有好处了。我现在太虚弱,无力表达我心中对您的感激。您使我自己挽救了自己,自己保全了自己,我认识到,我今后的整个生命,都是您赐予的。 "不错,我的丈夫明智、聪明、了解妇女的心;他宽宏大量,不责怪妻子胸中由于他自己的过错而产生的非分之想。可不是吗,他甚至放弃自己的权利,以成全天性的要求,他的心胸真可算博大的了!可是您呢,先生,您善良而理智;您使我感觉到,我们身上除去情欲之外,还存在某种与之抗衡的东西,使我们能放弃已习惯的美好生活,打消哪怕最热烈的欲望。您教育了我,教育的方法是让我产生错觉和希望。但错觉也罢,希望也罢,如今都不需要了,因为我们业已认识那个静静存在于我们内心的、向善而强有力的自我;它在完全成为我们的主宰之前,至少也不断用各种方式提醒我们,使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望您珍重,先生!您的女友将高兴再见到您;希望您也像帮助我一样,帮助您的同胞,不但排解他们在钱财问题上容易产生的困惑,而且也循循善诱,以身作则,让每个人心里都萌生出道德的力量。公众的敬仰将是您的报酬;而您,不只会成为重要的政治家和伟大的英雄,并且将赢得祖国之父的荣名。" (杨武能 译) 注释: ① 亚历山大城: 埃及的重要港口和商业中心。 ② 波伦亚: 意大利城市。 【赏析】 从某种意义上讲,歌德的这篇散文更像是一个寓言,一个关于自由、欲望和道德的寓言。歌德通过这个寓言,给我们讲述了幸福和人生的意义。 商人对幸福和人生意义的探索经历了一个轮回和升华的过程。在人生的前半期,商人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去。他抛弃人生的一切享受,勤俭持家,兢兢业业,财产越来越多。商人认为,这样的生活就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是幸福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奋斗和拼搏。自己为金钱奋斗的一生,其实是做了金钱的奴隶。"一粒宝石渴望着另一粒宝石,一枚金币渴望着另一枚金币。"金钱和财富不再把商人当作主人,而是对他发出了傲慢的指使:去给我找更多的钱来。在这里,歌德早早地给我们展示了马克思所说的那个主题:被物化的人沦为商品的奴隶。商人发现自己堕入了拜物教的深渊,感到痛苦无比。 商人自我拯救的方法是从拜物教再度堕入享乐主义。商人不愿意成为金钱奴隶了,于是他想,那就让金钱成为我的奴隶吧。商人用自己的金钱娶来一位妙龄少女。他满怀喜悦,用最华贵的衣服打扮新娘美丽的身体,给爱妻的发间戴上闪亮的宝石。商人开始过上安适宁谧的生活,将以往远涉重洋、艰辛奔波的劳顿彻底抛到了脑后。商人本来以为这样就真的幸福了,但是他错了。他不知道,为了金钱和享受金钱表面上看起来迥然不同,实际上不过是成为金钱奴隶的两种方式而已。 商人病倒了。看到别人扬帆远航或者幸福地返回港口,他不免故态复萌,又想到大海去一展身手。但是这一次,商人对出海经商的意义已经有了新的理解。他说,人们把那些孜孜不倦地聚敛财富的人当成傻瓜,其实是错误的;因为对于一个从不断追求中体验到快乐的人来说,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而他创造的财富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商人对幸福和生活意义的理解有了突破。同样的出海经商在此获得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它不再是获取财富的手段,而是创造和意义本身。商人不再是金钱的奴隶,相反,金钱这次真正成了商人的奴隶。 在作出再次出海的决定时,商人还面临另一个巨大的困难:自己的娇妻可能被浪荡子占有。那是金钱充当主人之时,给商人遗留下的一笔遗产。商人再次病倒了。思想的烦扰总是为人们提供一些超越自我的契机。一个从来没有思想烦扰的人,如果不是一个绝对的智者,就一定是个浅薄无知的人。经过苦苦的思索,商人明白了,为了防止妻子红杏出墙而牺牲自己的梦想,时刻守候她,才是真正傻瓜的行为。商人克服了对妻子的担忧,决定放弃对妻子的执著,奔向自己向往的大海。正是在这里,商人彻底击溃了金钱的一切控制,获得了身心的自由。 在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歌德的思想和佛教智能的内在相通。佛家说,人的烦恼莫非来自一个"执"字。人总是执著于某物,金钱、娇妻、爱子、事业等等,以至于使自己成了这些红尘俗物的奴隶。执著不放,烦恼必自心生。商人也正是在破除了对金钱的执著,破除了对娇妻的执著及其混杂的欲望之后,才得以自由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歌德笔下的商人和佛家的智能都告诉我们,执著让人有所得,执著也让人被锁链所捆绑。 到这里,歌德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他继续给我们讲述商人妻子的故事。如果说商人是为外物所困的话,那么商人的妻子则是被自己的欲望所困。不出商人所料,他走后,城市中的纨绔子弟、浪荡青年开始对他的妻子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一开始,商人的妻子还坚守对丈夫的承诺,深居简出,对这些人置之不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内在欲望逐渐开始发挥作用。她开始常常透过窗帷和半掩着的百叶窗,向街上张望,留心着过往的行人,以寻找那些曾经追求过她的男子。那都是些衣着华丽、模样体面的风流少年。正值妙龄的她怎能逃避内心对爱情的渴望,怎能逃离情欲的折磨呢? 参透了人生的商人早已知道,对于人类的内在欲望,外界强力的压制是无能为力的,相反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因此,在离开妻子之前,商人就告诉她:你可以找一个情人,但是他必须是一个沉默寡言、忠厚老实的优秀男人。这样才配得上他的家财和她的美貌。商人在这里设下了一个悖论:一个忠厚老实的优秀男人,怎么会勾搭别人的妻子呢?这样的悖论,在很长时间内保持了商人妻子的贞洁。有所坚持,有所选择,有时候常常可以缓解和推迟欲望的作祟。 商人妻子的幸运在于,她遇到的不仅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更是一个聪明而有道德感的男人:律师。当她向律师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后,律师没有粗暴的谴责她的不忠。相反,他假意答应做她的情人,同时又要求她和自己一起斋戒,过一段清贫的生活。或许生活本来就如此,又或许这是歌德的一种理想。艰难的生活让商人的妻子产生了精神的升华。她理解了丈夫的苦心,懂得了律师的深意。她最终认识到,我们身上除了情欲之外,还存在某种与之抗衡的东西,使我们放弃自己习惯的美好生活,打消哪怕最热烈的欲望。 这种东西是什么呢?商人的妻子没有说。不过可以猜测,这种与欲望抗衡的东西,就是歌德所信奉的伟大道德感。这肯定不是唯一的答案,聪明的读者,也一定能从歌德的故事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获得生命的启迪。 (王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