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男人,大多是"须眉浊物"一流,上至世家子弟,下至奴仆娈童,眼中不过财权色欲而已。其中一二褒扬者,一个是中年罹祸悬崖撒手的甄士隐,还有举止粗俗放高利贷的倪二,那些世人称颂的清官君子在他们面前竟一笔勾倒,讽刺之深令人发省。 曹雪芹的男性作家视角,不独增加了对男性的批判,更引导人们去深思他的痛笔之中蕴含的自我反思。 贾珍可以说是须眉浊物中的"翘楚"了。与儿媳秦可卿有私情,和兄弟儿子与二尤纠缠不清,历历数来每一件事都令人作呕。某种程度上,他是全书中作恶最多的男子,这是由他的地位决定的。贾珍年岁正健便早早被推为族长,在贾氏家族威权赫赫,在宁府更是一手遮天。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当一个未成熟到控制欲望的人到了贾珍的位置,权力金钱唾手可得,只怕选择的道路未必比他高尚。这也正是贾珍的可悲之处,他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这个华美如虱袍的世界就把他揽入了怀中。 冷子兴演说宁府说了这番话:"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到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脂砚斋在旁注解,世家大族,修道炼丹者在当时是常事。这倒于信仰无关,倒更像一种逃避和妄想。如若真的了解道义,怎会把一个大族的使命轻率地交给年轻的儿子?这一份处世的冷淡寡义,让贾珍提前掌握了权力,承担和享受着它带来的苦乐;也让惜春染上了淡漠,有了青灯古佛的前缘。 从贾珍与惜春的关系上来看,他们的家庭关系是淡薄的,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早逝,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冷漠。家庭关爱的缺失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深刻和持久的,这或许又为贾珍与贾蓉"聚麀之诮"作了注解——他本来是没有家庭观念的。和儿媳秦可卿的丑事也大概如此。 有小说家续红楼故事,把秦可卿写作像贾蓉之亡母,淡化了对伦理的僭越,是有意放大在秦氏之丧上贾珍的深情。事实上,拄杖之哀和"尽我所有"确实升华了这段不伦的情感,也让人感受到贾珍的复杂性。贾珍的可恶一直掩盖着他的可怜,可是有时候在他显露出不同的一面,才让人意识到他肩上的分量。 五十三回贾珍散钱与贾氏子弟,看见贾芹也来领,叫住他:"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俨然一个大家长的形象,且心细如发,对族内人事尽知。 贾蓉说起凤姐典当之事,他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贾珍心内这把"算盘",算着家族人事,进出账目,细致如此,焉能不知宁荣气数将近? 这是他心内最大的悲哀,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如何呢?他也曾学着祖辈教训儿子,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他被享乐支配的身体,只好惯性地享受着末日般的狂欢,像一个知道剧本的小丑,维持着宴会上的天伦之乐,麻木地等待着舞台坍塌的那一刻。 这样解读贾珍,似乎带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感性。在宝玉看来《红楼梦》中的女子们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她们不被男人社会中的欲望所染,所以宝钗湘云一旦语及仕途,他便觉得有玷闺阁。岂知女子的清净洁白的品行是特定历史条件的必然,是一种被动的接受。就如探春说的:"我若是个男人,早出去了,立一番事业。" 假使探春为男子,是否能如做女儿般阔朗正直?只怕为了前途事业有时也不得不曲意逢迎罢。在此我想说明的是一种人性中共通的东西,无关性别,在不同的境遇下决定着人们不同的选择。 我们不能依据这一点来为贾珍之流开脱,就像我们不能一味地欣赏红楼女儿如一盏盏"美人灯"而忽视她们心中的力量。知道了人性的普通和普遍,我们可以更有共情心地去关照大作家笔下每一个人物的命运,从而了解人世的辽阔。 作者:辛奇,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