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四我看流放生活弄钱第一只为买醉

　　在监狱里，犯人们都爱钱如命，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将它等同于自由。如果手中有钱，心里就很安稳，如果手中不名一文，就会心神不定、垂头丧气、没精打采，这时，他们就会去偷，或者干别的事，反正要想法弄到钱。尽管钱在监狱里非常重要，那些弄到钱的人往往无法把钱长久保存，这是因为很难不被别人偷走或被没收。如果少校知道谁手中有钱，就会突然搜查，将钱没收。而可能性更大的是被偷，监狱里没有一个人是靠得住的。到后来，这个监狱的人找到一个比较保险的藏钱办法：他们把钱交给一个年老的旧教徒保管。监狱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偷东西，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相信这个老头不会偷。他把钱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后来，这老头向我和几个波兰人揭示了他藏钱的秘密：在栅栏旁一棵树上有一根树枝，表面看是长在这树干上，实际上是可以取下来的，树干就露出一个洞，他就把钱藏在这洞里，再将树枝插上，这样谁都无法发现这个秘密。
　　犯人们手中的钱呆不长，除了难以保存外，另一个原因是监狱生活太过苦闷。这些犯人的生性大都渴求自由自在，同时又因其社会地位低下而轻生死、任意妄为，他们往往会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大吃大喝，同时在喧闹和音乐中暂时抛开自己的苦闷，哪怕是抛开一分钟也是好的。这种现象咋一看有点奇怪：这些犯人连着几个月不停地干活，就是为了有一天把挣来的钱全拿去喝光，然后为下一次买醉再去干几个月。犯人中不少人都喜欢买新衣服，一般都是便装、黑色便裤、衬衣、窄腰短外套。最流行的衣着是在印花布衬衣外面扎上一条皮带，皮带上嵌一块圆金属片。过节时他们穿戴整齐，然后到各个囚室去转悠来炫耀自己。有些人穿上新衣服后，兴奋得像个孩子，犯人们在许多事情上的行为确实像孩子一样。然而这些新衣服很快就不见了，有的是当晚就被以很便宜的价钱当掉或者卖掉。监狱里最流行的是狂饮到酒醉。这通常发生在节假日或生日。要过生日的犯人往往是早上一起来就在圣像前点蜡烛祈祷，然后穿戴整齐地去为自己订一份午餐，比如牛肉和鱼，还要一份本地的饺子。吃午餐时一般他都是独自一人享用，不会邀请别人共享。接着酒送上来了，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再到各个囚室去转悠，身体摇晃，步履错乱，借此向人们显示自己的醉酒之乐，唤起他们的敬重。一般来说，俄罗斯人对于喝醉酒的人大都抱有好感，在监狱里，对于那些饮酒取乐的人则更加尊敬，狂饮买醉在监狱里甚至被看作是贵族做派。犯人在狂饮时总要雇一个人演奏音乐。监狱里有一个小个子波兰人，一个逃兵，为人十分可憎，但会拉小提琴，并且总是随身携带这把琴，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他没有其它手艺，就靠给狂饮的犯人拉欢乐舞曲来赚点外快。他紧紧跟随醉酒者进出各个囚室，不停地拉小提琴，脸上流露出一副无聊和忧伤的样子。而人们向他喊叫：＂快拉，付给你钱的！＂于是他不得不加快演奏的速度。狂饮者一开始就知道，他喝醉了没事，会有人照顾他的，若是监狱看守要干涉，也会有犯人把他藏起来，安排他睡下；犯人们这样做纯粹是尽义务，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好处。那些住在监狱的值日者和残废老兵也不会出面干涉，尽管他们负有维持监狱秩序的责任，对于醉酒者还是放心的，相信他不会惹什么麻烦。整个囚室的犯人都看着他，如果他发起酒疯要打人，马上就有人出面将其制服，甚至将他绑起来。因此，监狱管理者对狂饮醉酒现象也就视而不见了。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许犯人喝酒，情况会更糟糕。那么，他们喝的酒是怎样弄进来的呢？
　　在监狱里，酒是从＂酒保＂那里买的。酒被偷运进来后，酒保总是先自己尝尝酒的味道，估计一下它的好坏，然后毫不留情地往酒里面兑水，他不愁酒没有人要。到了某一天，通常是节日，有时是干活的日子，就有人来买酒。这人辛辛苦苦干了好几个月的活，积攒了一点钱，这次来到这里准备全部喝光。在这之前，这个可怜的人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干活时的幻想中，都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正因为有这个盼头，才让他打起精神忍受监狱枯燥乏味的生活。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的钱慢慢积攒起来，没有被没收，也没有被偷去，他拿起钱来找酒保。刚开始，酒保给他的是比较纯的酒，也就是只掺过两次水的酒，但当酒瓶快要倒空时，再加进去的酒主要成分就是水了。在酒保这里，酒的价格要比监狱外贵上五六倍。我们可以想象，这么贵的酒，而且掺了这么多的水，要能喝得大醉，那得需要多少酒，又得花多少钱。由于长期不喝酒，通常犯人很快就喝醉了，但他还会继续喝下去，直到把所有的钱喝光为止。然后，他会把自己的新衣服全拿出来当酒喝：酒保同时还放高利贷。先是新衣服，然后是旧东西，最后连手中的公物也都当给酒保了。当犯人把所有的东西都喝光了后，就去睡觉。第二天醒来时，他的头会隐隐作痛，于是他会恳求酒保再赏他一口，来以酒解酒。他强忍酒后的痛苦又干起活来，接连再干几个月，同时不断地回味那狂饮醉酒的美妙瞬间，逐渐打起精神来，期盼着下一个好日子的到来，这一天虽说还比较遥远，但总会到来的。
　　在监狱里，一个犯人哪怕只有一点钱，也比一个身无分文的犯人少受许多罪，尽管他们都一样有监狱发的公物，似乎不须花什么钱（监狱管理者就是这样看的）。我要再说一次，如果犯人完全丧失获得金钱的可能，他们就会发疯，或者像只苍蝇一样死去（尽管监狱发给了他们生活必需品），或者最后干出令人发指的残暴行为（由于苦闷，或者希望早日被判死刑死去），或者另想它法来＂改变命运＂（这是犯人的行话）。一个犯人靠辛勤劳作积攒几个钱，或者通过坑蒙拐骗偷弄到几个钱，然后又像孩子一样毫无意义地把它给花光，乍看起来似乎把钱不当回事，实际上并非如此。犯人对钱的贪求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如果说他们在买醉狂饮时确实没把钱当一回事，那是因为，他们自以为是把钱花在更有价值的东西上了。对于犯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钱更为珍贵的呢？这就是自由，或者是幻想自己是自由的。犯人们几乎个个都是大幻想家。＂犯人＂这个词的意义就是一个人没有自由，而花钱时他却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尽管在身上打下烙印、脚上戴着镣铐、周围是高墙，将他同上帝的世界隔离开来，将他像一只野兽一样关在笼子里，他还是可以弄到酒，也就是被严格禁止的享受物品。他可以饮酒狂欢，任意妄为，从而让自己相信，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在饮酒狂欢中，犯人还有一种把自己豁出去的意思：这时的感觉太像很久以前那种现实的自由生活，而为了自由，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一个大富翁被勒紧脖子马上就要窒息而死时，他肯定愿意交出全部财产来换取一口救命的空气。
　　在监狱里，犯人只要有任何一种表现个性的任意行为，都会被认定是一种犯罪，因此，对于犯人来说，无论是大的闹腾还是小的闹腾，都没有什么区别。既然要喝酒，索性就喝他个大醉；既然要闹事，索性就大闹一场，即使杀人也无所谓。只要他开始干了起来，就会不顾一切，无法控制。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一开始就不要让他有这个念头。这样，监狱里才可能相安无事。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死屋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