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儿是大队里的看坡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治安员吧!一个古怪的光棍老头,在我的印象里,他要么背着粪箕子满坡转,要么喝的东倒西歪的骂大街,要么和自己家的牲畜斗气。 老根儿是个罗锅,听奶奶说那是年轻时候饿的,奶奶说那个时候多少天不见一颗粮食粒儿,天天吃野菜树皮,要不,我家爷爷和二爷爷也不会在解放前那个时候出去当兵,都死在了外面,都是饿走的,没办法。 其实,老根儿是他的乳名,可人们都背地里这么叫他,尊敬他的人当面都按辈份儿称呼二叔,二老爷,或者是二哥。没有人叫他大号,时间久了,人们都把他的大号给遗忘了。有时候生产队里分粮食什么的,若有人走到他的粮食堆旁看到写着他大号的字条会奇怪的问,杨承奇是谁啊? 记得刚懂事的时候,看其他人都叫他老根儿,我也远远的喊老根儿,被他听到了,他骂骂咧咧的追着我要打,吓得我跑回家,他举着粪扒子追到我家,向我娘告状,我被娘训斥了一顿,这才算完事,娘告诉我,你以后不能这么叫!他是我们本家,他和你爷爷是一个爷爷,你以后要叫他二老爷。这以后,当面再也不敢叫他老根儿了。 我西邻的西邻是大队书记家,他家里有一条大白狗,不论谁在他家门口过,它都要追着你狂吠一阵,小时候我最怕狗,尤其是大队书记家的这条大白狗,我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专门记述了当时的情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它曾经把我穷追到一个有石磨的园子里,当我跑到磨跟前回头绝望的举起手哇哇大哭的时候,大白狗掉头走开了。吓得我半死!二老爷不怕它,它一咬,二老爷就举粪扒子追着它打,一直把它追到堂屋里大桌子底下,用粪扒子捣它两下,他才出气离开,可大白狗不长记性,下次二老爷在他家门口过,它照样汪汪狂吠,老根儿就又重复一次上次的行动。不像我记得清,当面再也不敢喊他老根儿了,而是改口叫他二老爷。 老根儿喝了酒老骂街,也不知是谁得罪他了,可他也有怕的人,那就是他大哥一家,他大哥有八个儿子,号称杨家将,从杨大郎一直到七郎八虎。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老根的大嫂追着他要煽他的脸,被两个侄子按在了地上,大嫂拿来针锥边扎他的嘴边说:我看你还敢不敢骂?看你还敢不敢骂!扎的他嗷嗷叫! 老根儿单独过,他家里养的狗,鸡,羊,从来没有养大过,当他喝了酒的时候,他会拿它们出气,我亲眼见过他用粪扒子把一只鸡抡倒,然后拣起来,用手拎起两只鸡腿在墙上摔,直至把鸡摔的没了气,他嘴里还一个劲的叫骂:我叫你不知道飞窝!看你还跑不跑?……我还见过他把自己养的一只小狗给砸死了,血淋淋的,惨不忍睹!他好像是叨叨着它不听话! 老根儿还喝过老鼠药。一次,他在一家人门口叫骂,不知这家人怎么得罪了他。很多人在围观,我也在一边跟着看热闹,后来他好像是骂的不过瘾,又回家取了老鼠药,也不用水,倒进嘴里慢慢的吞了下去,并且不住的叫骂,待了一会儿,他光了膀子,开始在地上打滚,可能是药使上劲了。这时,大队书记赶来了,通知人去开拖拉机,送他上医院,拖拉机来了,可又出现了变故,他大侄子来了,夺过司机的摇把,不让送医院,说,他死了我抵命,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觉得他二叔给他家丢人吧,可老根儿二老爷单独过啊!他侄子抢了摇把死活不肯松手,大队书记和司机给他夺,并不断的训斥他,说人命关天,你负不起这个责任,最终还是夺下了摇把,把老根儿送医院了。 老根儿看坡是好样的,村里的和周围村庄的偷庄稼的贼都怕他,别看他驼背,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经常夺下偷庄稼的贼的家伙什!而且这个人不自私,不贪财,从不多拿生产队里的一粒粮食,可就是好喝酒,看不惯还好多说话,他在大队里办公差,要给大队里跑跑腿,大队里有酒场有时也要他操办,而且他也要喝,喝了酒好误事,还好骂街,所以,大队里后来就不用他了,给他另外找了个差事,去大队的果园看果园去了。 起初,我对老根儿没什么好印象,虽然是本家,可没看出一点近的味道来。可后来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一天,我爬上村头的杨树折树枝回家喂羊,哥哥在下面拣,这时候,常在我们村里溜达的神经病在树下经过,平时小屁孩们常跟在他后面喊:三级神经病!……并且拿石头砸他,然后,他反击,吓得我们没命的跑!很是害怕,好像跑的慢了就会被他打死似的,我胆小,一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前去惹他,只是跟在小伙伴后面看热闹,起哄。 为什么都喊他三级神经病,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听说,他和我们村里的一个神经病一起在公路上拦汽车,他俩一唱一和的,他自称是三级神经病,我们村里的那个人自称是二级神经病,来一辆车,他们就打手势,有时站在路中央拦,引来很多人围观。从此,人们都叫他三级神经病。可今天他在树下过,我突然对树下的哥哥喊:三级神经病来了!被他听到了,他就在树下不走了,用棍子砸树,而且嘴里在骂人,吓的我哥哥躲到一边不敢吭声,我在树上吓的要哭,生怕他把棍子抡上来,还害怕他一直这样不走,正在我吓的不停的哆嗦的时候,老根儿来了,他背着粪箕子,粪扒子加在怀里,匆匆的赶了过来,我更害怕了,老根儿是看坡的,六亲不认,这树是大队里的,不允许折树枝,我吓得大哭!可老根儿来了并没有责怪我,而是训斥神经病,说:你吓着孩子!赶快滚!举起粪扒子把神经病赶跑了!然后,很温和的说:下来吧!小二!快回家吧!我这才下来,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拾起树枝赶快逃回家,恐怕那个神经病再赶上来!从此我改变了对老根儿的印象,认为老根儿是个好人,可怜的人,还是我们本家二老爷! 老根儿看果园的时候,大队里卖不出去的苹果都分给社员,其实尽是些残次品,我们家工分少,分的很少。老根儿看果园,他分了两框金帅苹果,可他没要,都送了人,给了我们家一筐,另一筐也给我们一个本家了,我们两家都是孩子多,工分少,这让我对老根儿二老爷更是另眼相看,感觉这个人还挺有人情味,我母亲也说:你二老爷其实人不错,他也挺不容易的! 我父亲一直挺尊重我的这个老根儿二老爷的,他见了二老爷的面总是叫二叔的,也教育我们不要喊他的小名,说他是长辈,见了面要叫二老爷。以前我们过完年,有时也要请请本家的长辈,或者让长辈来家陪客人,这时候老根儿二老爷就有机会在我们家吃顿饭,我父亲总是不强让他酒,怕他喝多了。 晚年的二老爷挺不幸,他过继了他的四侄子,侄子拆了他的房子盖了新房,他就跟侄子过了,可由于他好喝,侄子侄媳妇都不喜他,来了客人也不让他上大桌子。他尤其怕侄媳妇,听说侄媳妇挺厉害,后来,他又回到他的老房子里住了(当时没拆净,还留了一间房)。 我母亲去世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发完丧天当天晚上本家全体出动来主家吃饭,一是谢谢本家忙前忙后,二其实就是把发丧这天的剩菜剩汤的都打扫打扫吃光它,老根儿二老爷没来,父亲让我第二天一早用托盘给他去送酒饭。我走进了二老爷的小黑屋,屋里黑黢黢的,没有一丝生气,一张床占了半间屋,二老爷好像蜷缩在脏兮兮的印花被子里,没有一点声响,我有点害怕,二老爷是不是死了?我喊了两声二老爷,这才听到他的回话,他问:谁啊!像醉汉在问。我说:"二老爷!我是小二啊!我来给你送饭了!"他开始叨念:是小二啊?你娘是个好人啊!咱族门里的好人啊!……他一提我娘不要紧,我心里一酸,泪夺眶而出,再加上我对二老爷处境的同情,我竟然哭出了声!我赶紧想逃,我掏出十元钱说:二老爷!给你留拾块钱,你打酒喝吧!你可要少喝啊!说完,我就匆匆离开了。 就在那以后,老根儿二老爷没两年也去世了。回家听嫂子说,老根儿二老爷常在街上提起我,夸我!写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疼,又控制不住我的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