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农村,尤其是在这偏僻的大山里,根本没有什么上好的娱乐活动,除非是赶上个年节,生产队经济状态好的,还得赶上队长哪天睡毛愣,发了慈悲,能花钱请来一伙儿二人转戏班子唱上一两宿,而平时,人们除了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再就是吃、喝、拉、撒、睡。 听说江大叔家今晚请来大仙为江大妈"搬杆子"(跳神),一定会很热闹。于是,吃过晚饭,人们便都聚集在江家院子里等着看热闹。 "老董大哥,听说,这大神和二大神都是搁外地请来的呢。"岳老二掏出卷烟纸一边卷着烟一边说。 "你是后来户,不知道的。哪是什么外地,那个二大神我不认识,可那大神邵大嘴原本就是咱们村的,土改之前去的东荒,谁还不知道他。"老董大哥说。 "可人们都说这家伙很有点儿五把操呢,他的那一堂子老仙非常灵验,自打顶香给人看病,看一个好一个呢。"岳老二说。 "快拉倒吧,一个村住着,谁还不知道谁?"老董大哥说。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嘛。"旁边有人说。 "也兴许出去这几年出息了?" 邵大嘴,原本也是这个村的人,八岁上爹妈双双故去,好心的刘大妈看这孩子太可怜,就收留了他。也是大嘴这孩子会来事儿,每天除了放猪之外,砍柴,挖菜,烧火,喂牛,啥活儿都干,从来就不闲着手。直把刘大妈乐得合不拢嘴。每逢刘大妈高兴的时候,他便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再后来,刘大妈跟老头子一商量,还真就给刘大妈做起了干儿子。 旧社会那会儿,农村经常有跳大神的。大嘴白天放猪,晚上就去看跳神,一看就是半宿。谁知,这小子心眼儿灵,学什么东西一看就会。晚上看跳神,白天到山边子、大草甸子里,一帮小放猪的凑在一起,一边敲着草帽子一边学着大神的唱腔呵呵咧咧地唱着。 就这样,学着,唱着。一来二去,这大嘴,不光白天唱,晚上躺在被窝子里也在呵呵咧咧地唱;先是躺着唱,到后来干脆就坐在那儿唱。时间一长,被刘大妈发现了。起先,还以为这孩子淘气,就大声豪气地呵斥了他几句。可谁知,不但没有制止,反而,还变本加厉了,有时候都睡到二半夜了,还要坐起来唱。 刘大妈琢磨了好几天,方才恍然大悟。于是,就和老头子说:"大嘴这孩子怕是中邪了。" "那可咋办啊?小小的人儿,就得了这病。"老头子说。 "既然孩子在咱这儿,他又没爹没妈,那咱就得管。"刘大妈说。 "也是的,谁让咱是他干爹干妈来着。"老头子随和着说。 就这样,择一日,刘大妈找来这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神,给大嘴看病。 大神点香看过,说这孩子中了邪。说是在民国初年,一个大刀会 兵勇战死在这里,那一天大嘴和几个孩子学跳神的地方就是埋葬那个 兵勇的地方,冲撞了这个孤魂野鬼,若要病好,必须顶香出马。 就这样,刘大妈替大嘴都一一应下了。十六岁那年,大嘴就正式顶香出马,给人看病了。 是第二年吧,也就是土改的前一年,大嘴十七岁,就被一家大户招了上门女婿去了东荒七间房,这一晃儿,十六七年的光景也没回来过,村里人谁也没再见到过他。 江大叔把一应供品准备齐全摆放在香案上,顺衣兜里掏出十块钱,压在香案底下。大神上好一炷香,拜了三拜,然后,把两只手翻过来,手心向上手背向下,压在膝盖上,闭目合眼地坐在凳子上,似乎进入了一个什么境界。 江大妈今儿个跟好人一样啥事儿没有,知道这是来给她看病的,倚着墙坐在炕头,身旁有董家嫂子和岳大妈陪伴着。 江家两间房南北炕、窗户台上都坐满了人,外屋地,院子里也站满了人,把个小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那边,二大神开始请神,只见他操起一面小板鼓,"梆、梆、梆梆、梆梆。",三通鼓过后,二大神便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哎,哎哎呀,日落西山黑了天哪,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鸟奔山林有了栖身处,虎归高山得安然。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着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一步两,两步三,三环九转来到堂前,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喽呕。" "先请狐来,后请黄,再请蛇蟒灵貂王。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武王鞭。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武王鞭,横三竖四七根贤。三根朝北,四根朝南。三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保江山。有文王,访过贤,姜太公保周朝八百年,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赶得是老仙不得安然哪,哎哎呀啊啊。" 唱到这儿,二大神用斜眼瞄了大神一眼,看着大神没啥反应,接着又唱了起来:"大报马,二灵通,各个山崖道口把信通,你就说,我的身上把那千万银钱带,这些银钱,要请你们大堂人马下山峰。老仙要把高山下,帮兵我先为你叫开三道狼牙三道关。头道狼牙头道关,有人把守有人看,二郎手使三叉戟,哪吒手晃金刚圈。往日二位仙君都把闲事管,今日二位仙君莫管闲,把老仙放过头道狼牙头道关,哎哎呀啊啊。" 大神照样没什么反应。 "眼前来到二道狼牙二道关,秦琼敬德来站班。二位仙君别把闲事管,帮兵我带老仙过了二道狼牙二道关。眼前来到三道狼牙三道关,灶王老爷来站班。家住上方张家庄,老大张天师,老二张玉皇,剩下老三,给文文不做,给武武不当,一心一意下凡做了灶王。灶王老爷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老仙临来别忘带上三宗宝,三宗保,宝三宗,套仙锁,捆仙绳,马后捎带拘魂瓶。三宝往你弟子身上扔,抓的不牢用脚踹,捆的不紧用脚蹬。捆身莫捆心,心明眼亮一盏灯,哎哎呀啊啊。" 到了这会儿,已是夜半更深,院子里和外屋地的人大概是看累了,也许是明天还有啥活计要干,几乎走得差不多了。 江大叔见江大妈也有些困意,示意董家嫂子从被架上拿下一床被子,安顿大妈睡下了。 看着大神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二大神喝了一口水,接着又呵呵咧咧地唱了起来:"哎哎呀啊啊,日落西山黑了天呐,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鸦奔大树,家雀鳪鸽奔房檐,大路断了星河亮,小路断了行路难,十家到有九家锁,还剩一家门没关,点灯熬油,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哎嗨呀啊啊。"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茄字开花头朝下,苞米开花一嘟噜毛,手搭凉棚往远看,老仙家影影绰绰好像来到了,哎哎呀啊啊。" "老仙家呀,你要来了我知道,不要吵来不要闹,威风有啊杀气多,威风杀气少带着,房屋小柱脚多,磕着碰着了不得,碰到君子还好办,碰到小人费口舌,他说咱们没道行,舞舞扎扎在这儿瞎咧咧,哎海呀啊啊。" 唱到这儿,二大神停下鼓,直目愣眼地瞅了大神好一会儿,依然一动不动,于是,提溜着一条瘸腿一米六一米七地围着大神身前身后又接着呵咧起来:"二番起鼓哎哎呀,二番起鼓请神佛,通天教主上边坐,金花教主陪伴着,一请狐啊,二请黄,三请蛇蟒四请狸狼,五请豆蔻六请阎王,咱们来到大堂有事好商量哎哎呀?啊啊。" "鼓要打鞭子听,首先请请胡家兵,胡老太爷子上边坐,胡老太奶陪伴着,胡老爷子快发令,把胡家大兵调齐整,胡天霸胡天青,胡天黑又胡天红,胡老尕大名叫胡二愣怔,哎嗨呀啊啊。" "胡家大兵请完毕,然后再请黄家兵,黄老太爷上边坐,黄老太奶陪伴着,黄老爷子快发令,把黄家大兵调齐整,黄天霸,黄天青,黄天黑黄天红,大报马,二灵通,快嘴鹦鹉学舌精,个个山头把信通。?老仙家,出古洞啊离深山,抓把黄沙把洞门蒙,阴天架云走,晴天刮旋风,架云走刮旋风,来去一阵风,哎哎呀啊啊。" 二大神磨破了嘴皮子,唱得口干舌燥,大神就是没一丁点儿反应。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咋说,也得请啊,于是,二大神无可奈何地摇 了摇脑袋又操起小板鼓,照样一米六一米七地转了起来。? 看着二大神累得呼哧带喘,口干舌燥,那边大神坐在凳子上依然跟没事儿似的,人们就偷偷地议论着。 "这都啥时候了,那大神咋还不来神儿呢?" "是不是没神儿啊?" "呵呵,你就是跳白脸子神,装,也得装一把呀,那咋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我估摸着,今晚他是来不了神儿了。光听这小子呵咧有啥意思,还是回家睡觉算了。" 说话的工劲儿,人们又走了很多。 "梆,梆梆,梆梆,哎哎哎呀。"二大神又唱了起来:"说的是,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鸟奔树林虎奔山,喜鹊老鸪奔大树,家雀鳪鸽奔房檐,行路君子奔旅店,耍钱的哥们上了梁山。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要问为啥不关门,敲锣打鼓请神仙呐哎哎。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拿起五王鞭,文王鼓,柳木圈,锛子锛,刨子圆,上面栓上八根弦,四根朝北,四根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在中间安上哪吒闹海金刚圈,上面串上八掉钱呐哎哎。二大神唱完,手起鼓响‘梆梆,梆梆。’说完鼓,再说鞭,这把鞭,男使一尺五,女使一尺三,赶山山就倒,赶海海就干。想当年此鞭落到二郎手,二郎用他赶过山,今天此鞭落到帮兵我的手,我给老仙来站班哎哎哎。一点狐二点黄,三点蟒,四点长,五点那冤魂死后上了房梁。老仙家,你来我得搬,你不来我也搬。搬到来年三月三,搬得王母娘娘懒得赴那蟠桃会,搬得九天仙女下了凡间,搬得农民不种地,搬得工人不上班,搬的小光棍五更半夜棒棒地硬,搬得小寡妇犯了隐,刺棱刺棱一个劲地蹭炕沿呐哎哎哎。" 二大神的鼓越敲越响,嗓门越来越高,围着大神身前身后一个劲儿地转,直累得满身是汗,再看看大神,坐在那儿就跟没事儿似地,闭目合眼,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工劲儿,天就亮了。卖呆的早已经回了家,只剩下炕犄角儿墙旮旯还有几个孩子早已睡得滴拉搭撒。 "梆、梆、梆梆、梆梆……"二大神拿着板鼓,冲着大神使劲儿敲了几下,接着,又扯起那痔疮嗓子嗷嗷地嚎了起来:"帮兵我,脚踩着地头顶着天,一步两,两步三,三三九转到堂——" 二大神这边正呵咧着,一个"前"字还没唱出口,那边,大神"刺棱"一声窜出屋外,往四下里瞅了瞅,抓住一条小道儿,直奔西山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不好!老仙儿跑了,快追!"二大神扔下鼓,一边喊着,一边追了出去。 一听说老仙儿跑了,把江大叔吓了一跳,往地中间凳子上一瞅,大神果然不见了,这才缓过神来,下地穿上鞋撵了出去。 西山坡,离村子有三里多地,漫山遍野堆满了刚刚割下的柴禾码子。只见大神挣了命地跑,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没影儿了。 大清早晨,家家户户女人都下地做饭,听沟南沿儿有人喊,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都开了门想出来看个究竟。等弄明白是昨晚上的大神 跑了,急忙都把男人喊了起来。 几乎全屯子的男人们都上了山,挨着个柴禾码子翻。老爷儿没出来的时候就翻,直到那老爷儿都两竿子多高,眼瞅着天就晌了,才把这大神翻了出来。 大神弄了满身满脸的草叶子,从柴禾码子里一出来立马跪在地上给大伙儿磕头:"求求大伙儿,放了我吧,我原本就没有什么神啊。" "怎么样,我说那玩意儿不行吧?这就叫‘邪不归正’。都啥年代了,还信那一套?幸亏咱没那么办,否则,人可就丢大了。"梁三躺在炕上跟老婆说。 "叫我说呀,老江大舅还是没请到高人,我估摸着,那邵大嘴就是跳的白脸子神。"梁三媳妇说。 "白脸子神黑脸子神咱都不信,咱就相信科学,赶明儿,咱还领咱妈上医院,这回咱不上县医院也不上市医院,咱他妈上省医院,上大医院,咱家有钱,我就不信治不好咱妈的病。"梁三说。 "我看未必。这年头,虽然提倡科学,可有些东西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能全信,也不能全都不信,信神有神在。"梁三媳妇说。 "不信就是土拉块哦。"梁三笑着说。 "呆着你的,顺嘴胡咧咧。"梁三媳妇说。 "不过,上边真若是有人来问老江大舅家跳神的事儿,我还真得给他搪着点儿呢。"梁三说。 "我看你这就是拿野猪还愿,损不损呐你。" "你想啊,老江大舅他是个老百姓,就算有人揭发他,把他揪出 去批斗一顿,腊末了儿他还是个老百姓,还当他的铁杆贫农……" "哼,当个破文革组长……" 一转眼,冬天到了。江家跳神搬杆子这事儿,上面也没来人追究,人们把它当成笑话着实讲了一阵子,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不再提及了。可是,江大妈的病还是时好时犯,当然,一犯了病,若要息事宁人,江大叔总还是要破费点儿钱财,好吃好喝安排安排也就没事儿了。 冬天,尤其是下过一两场雪之后,正是套皮子的好季节。一是这工劲儿黄皮子的羽毛正丰,能卖上好价钱。二是大雪封山,黄皮子总要出来找吃的,雪地上就一定要留下一行行踪迹,无疑,给猎人留下了蛛丝马迹,顺着踪迹,就会很容易扑到它。 说得是,自从那天在江家和那个黄大仙邂逅之后,郑老太爷一直记在心上。 他妈的,家住"歇马山悠荡城黄家庄"?这黄家庄倒是很好理解,无非就是黄皮子窝呗,可那歇马山悠荡城在哪儿?老人家嘴上不说,可心里一直惦记着是回事儿。 那是腊月的一天,郑老太爷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就出去了。前后山走了一圈,回头又到小北沟扎了一头,这不,正拎着一只兔子往家走呢。 正走着,忽然看见路边有几行黄皮子脚印。顺着脚印一路找下去,来到生产队场院,再往前找,竟然被那些牛马猪鸡鸭鹅蹄印儿给搅和了,把黄皮子的脚印儿踹鼓(踩)得乱七八糟,很难辨认。 郑老太爷没有气馁,吃过了早饭又回来了。围绕场院、谷草垛、 仓库和马棚认真地撒目。一边撒目还一边认真地分析。当他来到马棚右侧墙旮旯处,突然,眼睛一亮,围墙内侧有雪的地上又出现了黄皮子脚印儿,然而,顺着脚印再往前找,又没有了。 他妈的,既然这儿有脚印,肯定这鸟就离得不远。"郑老太爷没有走,心想坐在马棚子外边的一个石头滚子上歇息了一会儿。刚坐下没一会儿,抬头往马棚子山墙上一瞅,靠山墙气窗子外边挂着一只柳罐斗子。这工劲儿,郑老太爷突然来了灵感:"他妈的,歇马山,这马棚子不就是马歇息的地方吗?那山墙上的柳罐斗子岂不就是老黄皮子说的悠荡城吗?"然而,郑老太爷看过了,也琢磨够了,并没有声张,也没采取任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