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清晨,寒风削骨,白茫茫的天撒着雪花。他穿了件厚厚的呢黑大衣,两只手紧紧的插在口袋里,缩着脑袋,消瘦的身体在一束雾灯的照射下更是连肩膀都不见了。在公交上挤了个靠窗位子坐着,闭着眼,期待着一个舒服的回笼觉。 一股冷风从车门径直吹进了他的脖子,车停了,皱了皱眉瞥过去,上来了位女同学,小学老相识阮紫芮,高中也同班,他是很怕在公车上碰到熟人,主要是他天性腼腆,不愿在公共场所多讲话,尤其是怕看见她。 她烫了头发,蓬松微卷,远远地看着像只松鼠,吊梢眼,化了淡妆的脸映在浅浅的阳光里,金灿灿的。紫芮朝着他轻蔑的点了下头,就坐在了他旁边,"你也去参加同学聚会?",车上吵得很,他只能低着头凑到她面前,"什么?没听清",紫芮声音高亢了起来"你还参加聚会?","去啊,当然去" 其实他的耳朵也是有了些问题。小学时他两同桌,紫芮天生的骄横,总是欺负他。那天在他千求万求下,妈妈终于答应买了最新的铁制汽车文具盒,欢欢喜喜的拿到学校。分分钟就被紫芮一巴掌拍凹一大块,顿时和紫芮打了起来,打不过,最后躺在地上打滚。 紫芮觉得打他还不过瘾,中午将满满一大碗稀饭倒在了他的书包里,他急得哇哇直哭,拿着书包向老师告状。学校有规定,每天要求留校吃中饭,可他妈妈偏偏不让,非要他回家吃。老师本来就对他母亲恼火,也难得管。就这样哭哭啼啼的回了家,把书包文具盒拿给妈妈看,妈妈也气坏了,"你不会打她呀!","我打··打··打不过她",一边说一边擦着鼻涕,"你老师不管吗?","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在学校吃饭,老师根本不管我","你怎么和你爸一样那么没用,滚一边去",他妈妈涨红了脸咆哮着。他哭着就跑到房间把东西摔了一地,趴在床上。他妈妈本来就脾气暴躁,被吵烦了,抓起鸡毛掸子抽到脸上,左耳耳膜破裂,几乎失聪。 一想到这些,他就恨得慌,"喂,我很让你烦么?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紫芮踩了踩他的脚,他缓了缓神情,"没,我牙疼",说完捂起了嘴巴,把头扭向窗外。 车停了,班长和体委隔着玻璃门在餐厅里哈着气,他属于那种什么都是中等的学生,进去相互寒暄了几句就被扔到一旁,默默地喝着茶。紫芮女大十八变,个子虽然不高,身材却丰满的很,迅速被几个男孩包围起来,他是更显落寞了。 "嗯,听说你家有室内羽毛球场,能去玩玩么?",体委拍了拍他肩膀问着。 "啊,我们家的已经坏掉了,怕是不行",他的声音是越说越小,哆嗦的端起水喝了一口。 "是不是真的呀?"体委摇着头问。 "跟你说啊,他父亲吸毒,早就把那些东西卖完了,现在连房子都没有"紫芮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尖声尖气的嚷着。 "喂喂,小声点,别刺激他"班长拉了拉她的衣角,做了个嘘的手势。 "怕什么,他耳朵坏掉了,又听不见",这么多年来,她的性格是一点没变,毒舌的刺头。他右手攒紧了杯子,茶水把手臂烫的一缩,紫芮的话像刀子一样挖着他的心,身体抖了抖,但没有发作。他父亲染了毒瘾后,每次心情不好就拿他撒气,久而也习惯了隐忍。母亲一年也难以回一次家,几年前就辞了镇上的工作,去了深圳。 快到饭点,人也差不多都来了,他是很喜欢他们高中语文老师女儿小艾的,今天她穿了件米色呢大衣,一顶圆帽,鹅蛋脸,淡淡的眉毛,一股民国风味,只是手上缺了袋糖炒栗子。"呀,好久都没见到你",她冲着他笑了笑。他在小艾面前讲不出话,干脆就微笑了下,继续低着头喝茶。 高中时追小艾的男孩很多,但他两关系很好,小艾一直把他当女孩子看待,什么都跟他讲。本身他在别人面前就不受欢迎,而小艾又对他格外热情,别人就更加孤立他了。紫芮常常在外面造谣,"你们说小艾是什么眼光,竟然看上了他,你们知不知道,他不仅是个聋子,他爸还吸毒呢","哎呦,你说的是真的?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另一个长舌妇接着道"他简直连屌丝都算不上,小艾品味原来这么差"。就这样传来传去,传到了语文老师耳中,小艾在家被狠训了一顿,他也不愿因为自己把小艾伤害到,就变得更加孤僻了。 "哟,你们老情人又见面了"紫芮揶揄的说着,"乱讲什么,没有的事!"小艾有些怒气。他什么也没说,依旧低着头喝茶,思想不知道又飘到了哪里。孤僻的久了,他的心总感觉有些病态,他看到自己把紫芮的脸打成了蛤蟆,"开饭了,大家一起喝一杯",班长的声音让他一下子又跳回了现实。桌上的他们觥筹交错,他只端起杯白开默默地嚼着牛肉,又看到了在澴河边,他一脚把紫芮揣进了冰冷的河水,她拍打着水花挣扎着,慢慢,波浪盖过了她的头顶,她不见了。 他的心很乱,有时候也怕,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他自己,这样下去自己会疯掉的。"吃完饭干嘛?"有人向班长提问了,"嗯,下午我们去舞厅跳舞怎样?不能总是KTV和打麻将吧","好啊,这玩意儿有些意思,可我不会怎么办?"一个家伙扶了扶眼镜问着,"没关系啊,小艾可是舞蹈高手,她教你还不愿意?"班长赶紧说服眼镜,"那敢情好"大家一个个的都点赞。去舞厅的路上,紫芮突然跑了过来,"听说你爷爷在澴河边有条小船,晚上带我去玩玩","啊,好"他根本没听清紫芮说了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了。 舞厅里,他依旧是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着,"和我跳舞吧"艾跑到了他面前,他吓了一跳,在几束嫉妒的目光里,牵着艾的手,跳起了舞。"你有没喜欢过我?"他低着头问艾小姐,"当然啊,不然怎么会和你交朋友","我说的不是这个,有没有想过结婚?和我"他抓紧了艾小姐的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那样想?"小艾有些惊慌,甩开他的手,转身走掉了。紫芮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尖利的嘲笑道,"真是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德行,丑人多作怪!",他攒紧了拳头,可又慢慢松开了。 舞会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大家吃完晚餐就散伙了。月亮出来了,淡淡的黄,中间飘着几丝烟云,像一尊香炉在下面熏着。 "你不是想去船上吗?我带你去",他的声音冷冷的,伴着夜风有些渗人。 "太冷了,下次吧"紫芮搓着双手,雪地里就他两。 "岸边有个小木屋,里面有火炉,船上也有,走吧",他上前拽住紫芮的胳膊。沿着河边,几棵枯枯的大柳树把枝条缀在了河面,左边是片桃林,一棵棵桃树在月光下挥舞着枝丫。泥路上积压着一层薄薄的雪,踏下去了,成了一层冰,滑滑的。 "前面就到了,那间木屋",他说得很慢,小船在河水上荡漾着,撞着木桩,"吱呀"作响。 木屋的门前靠着把铁锹,房内没有人。"你就那么恨我吗?"他呼着冷气问着紫芮,手在兜里碰到了冰冷的钥匙,打了一个激灵。 "你有病吧,我干嘛要恨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嫉妒,去恨?难道嫉妒你有个吸毒的爸爸?嫉妒你聋了一个耳朵?恨你抢走了我的朋友?你有朋友吗"紫芮的话音高亢,一个浪拍在了河堤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不过不是因为这股冷风。 "你老是在外面揭我的疤,打击我!",他的声音很宏大,自己从来也没这样大声讲过。 "哼,你有过这些事,还不让人说么?谁让你本身就这德行,家里都不是好东西",她甩着头发,化了淡妆的脸在月光下惨惨的白。 "闭嘴!你以为我不想有个完整的家?你总是在外面戳我的痛,小艾也不喜欢我,一定是你搞的!都是你,特么都是你毁了我的生活"他一把揪住了紫芮的衣领,像个发狂的精神病人。 "你想干嘛?"紫芮惊恐的扶着冰冷的墙面往后靠,窗沿下的冰柱一下被撞了个粉碎。 "呵,我想怎样?"他呵呵的笑着,瞪起双眼,把自己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怪在了紫芮的身上,他又看到自己拿起了铁锹狠狠地砸向了紫芮的头,紫芮瘫倒在雪地上,没了鼻息。那个自己还呵呵的冲他笑着,寒风里,来了一阵啼鸣,他一下回过神来,双手里并没有揪着紫芮,只是一把冰凉的铁锹,紫芮已经倒在地上了。一切都这样突然,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下的手,把手伸向阴冷的河面,捧起水敷在脸上,凉气袭身。他攒着铁锹,把屋后的一颗桃树挖了出来,扩宽了坑,把紫芮扔了进去,重新把桃树栽上,盖好了土。 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回家去了。听到他父亲在房间里嘀咕着"你小子不得了了,聚个会这么晚才回,得花我多少钱",他躺在床上,思绪飘到了明年夏天,摘完一篮子红彤彤的油桃,咬上一口,这件事没人会知道,就像紫芮,会慢慢地在那棵桃树下腐烂,消失。那晚,他甚至都忘了是否是自己杀了她。 第二天的清晨,寒风削骨,白茫茫的天撒着雪花。他穿了件厚厚的呢黑大衣,两只手紧紧的插在口袋里,缩着脑袋,消瘦的身体在一束雾灯的照射下更是连肩膀都不见了。在公交上挤了个靠窗位子坐着,闭着眼,他的世界似乎还和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