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周日的上午，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跳舞，隐隐约约地听见母亲在客厅念着什么，抑扬顿挫地还像那么回事。我出来一看，原来她和父亲在看陕西卫视的秦腔梨园大戏，母亲对着下面的字幕念得有声有色，我感到很惊奇，要知道，母亲可是从没念过什么书啊，父亲看着母亲念字，满脸都堆着笑，对我说，你母亲她可是只有几个字不认识。我以为我听错了，是几个不认识还是只认识几个呢？父亲说，就几个不认识，这场子秦腔戏，看了多少遍了，下面的字幕也背会了，现在这些字出现在哪里她都认得的。我笑了，风风雨雨几十年，这认字的过程，其实就是父母的爱情之路。
　　父亲是早年的高中生，做过民办教师，是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的知识分子，如果不是爷爷奶奶舍不得放手，我相信父亲会顺利走进大学的。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他常常订阅报纸，常常看书学习，白天忙事情，到了晚上，母亲在灯下纳鞋底做针线，父亲一边看报学习一边给母亲读看到的精彩片段，母亲一边听着还不时地询问，有听不懂的地方父亲再三解释，那种耐心令人叹服，有的时候母亲不想听，父亲一直讲到她想听和听懂。我常常看见他们因为书本和报纸上的故事而一起高兴、一起讨论，那情景，像极了两个学习中非常投入的小学生，因为一道难解的习题不谋而合找到答案时的一种忘我的愉悦状态。
　　父亲和母亲同岁，他们结婚时都才17岁，花一样的年龄，因为双方家长的包办走到了一起。母亲出生在一个山区里，从没有走出过大山，从小没有母亲的母亲懵懂无知，来到父亲这样的一个大家庭里非常拘束，虽然都还是孩子，但父亲有爷爷奶奶罩着，什么活都不让干，却让小父亲四个多月的母亲承担着这个家里的所有家务活。母亲因为胆小和当媳妇的本分，任劳任怨，也因为有父亲时时处处的呵护，父亲的思想就是她的思想，父亲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父亲就是她的哥，父亲就是她的天，父亲就是她的一切，从少女走到人母，母亲总是那么贤淑、温柔和善良，甚至连高声讲话都不曾有过。他们先结婚后恋爱，结婚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个终止性动词，而恋爱，就这样无限期地进行着。
　　父亲教母亲认字，是从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开始的。
　　那时候，因为父亲有文化，在村里担任会计一职。有一天有人给父亲送来了一份文件，母亲便问那是什么，父亲随口说道是这两天会议上的精神，母亲没听懂，说是＂下渠口子要开浸水＂？（注：＂下渠口子＂是一个自留地的地名，＂浸水＂是开在农田中间的一道渠，目的是渗进去周边地里的水，便于更好地生长庄稼。在我们那里，由于地处黄河边，水资源丰富，庄稼不需要多余的水，再说了，＂浸水＂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把地里面多余的碱分筛选出来，农家地里面碱太大会对庄稼造成瘙痒，不利于生长。）父亲听后哈哈大笑，说这没文化呀就是不一样，听觉都出问题。家里其他人也都笑了，母亲则不好意思地笑着，矜持着小媳妇的所有举动。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此父亲便教母亲学认字，首先从母亲自己的名字入手，从＂中国＂、从＂人民＂、从村里人的姓氏入手，那时候的母亲认字不是很用心，总觉得那只是闲暇时的一种消遣，也就只是附和着、应付着父亲，有时候劳动回来困了、乏了，索性就耽搁上一些日子，但是年轻的父亲母亲一直坚持着认字和读书看报，尤其是到了晚上，当村子里进入夜色笼罩下的安静的时候，只有他们的灯还亮着，父亲像对待他的学生一样对待着母亲，不同的是，他的学生是高中生，而母亲是他的小学生，父亲用十分的敬业，应对着母亲十二分的不专心，同时书写着她们特殊的爱情。
　　学无止境，他们的爱情也就无止境。
　　步入老年了，母亲多病，一直都演绎着小女人角色的母亲更是为自己的身体担心。住院时，父亲没日没夜地守在母亲的身边，不厌其烦地伺候着母亲的起居，为了母亲，年轻时从没做过家务的父亲学会了做饭、烧炕，母亲常常在自己感受不舒服的时候含着泪对父亲讲这讲那的，诉说着来自各方面的考虑，诉说着对孩子们的想法，她怕自己过早地离开父亲。父亲也总是和颜悦色的安慰着，使用各种方法排解着母亲心里滋生的单纯幼稚的想法。为了让母亲宽心，父亲不惜花钱搞迷信，请周围的亲戚朋友劝说，因为她的心，只有他才能理解。他年轻时常常自行车捎着母亲回娘家，那个距离我们家有二百多公里的白银区的山路，现在，他同样用摩托车载着她去乡卫生院、去县医院、去市医院，载着她来看自己的女儿外孙，他们就像两个连体儿一样，去哪里都在一起，就是在邻里村里的红白喜事也是俩人一起去。我有的时候很是羡慕母亲对父亲的那种依恋，做女人，幸福的大抵如此吧。
　　给母亲读报纸读书，似乎是父亲一生的职责。那天从《白银周刊》上看见我写的《痣乎福乎》，起初是父亲读、母亲听，后来父亲和母亲情不自禁地来了个二重唱，一起朗朗阅读，俩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初春的太阳从阳台的玻璃暖暖进来，照在他们可亲可敬的脸上，共同举着报纸，俩人很幸福满足地挤在一起，就像两个热恋中的情侣，我的心里也是暖暖的，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在卧室里静静地听着，听着这属于我的亲切的声音。
　　现在，父亲母亲的孙子也成长起来了，才上学前班的小侄子放学回家，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给母亲教认字，并且像老师一样叮嘱母亲要动手写，父亲看着高兴地对我说，教你母亲认字读书，已经成了咱家的时尚了，我和我孙子一起教，现在，咱家基本扫盲。孙子教奶奶认字，奶奶当然乐得跟孙子亲近，孙子，就是父母爱情的添加剂，他们幸福着、甜蜜着，似乎孙子们的成长过程，就是他们一次次从小长到大的过程，也是他们爱情内涵的不断更新，一辈子，怎么可以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