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在奥尔加、纳塔丽之后,波伏瓦有了另一个忘年之交。这女孩叫西尔薇·勒邦。早在1960年春,她们就已认识,那时西尔薇正在文科预备班学习。她给波伏瓦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喜欢哲学,喜欢她的书,想见见她。信简短直白。波伏瓦回了信,表示愿意在假期结束时同她联系。 11月,她们约好在一家餐馆吃饭,西尔薇显得很腼腆,不停地绞手,回答问题时声音很低,不时偷偷瞟她一眼。以后两年里,她们有时见见面,每次会面的时间很短。但西尔薇不再感到害怕,不再偷偷瞟她,显得比较自在,常常微笑,有时还开怀大笑。 当波伏瓦问到她父母的情况时,她不怎么回答,而谈到学校、老师、同学、功课和她的计划时,她说得很清楚,显得生气勃勃。此外,她对世界有着完全属于自己的见解。她对波伏瓦有着浓厚兴趣,波伏瓦感到同她很谈得来。 一天,波伏瓦意外地收到西尔薇母亲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偶尔看到西尔薇的日记,其中记有一段文字是,波伏瓦以为她打了自己的女儿。她解释说,她从没有对女儿动过一个手指头。她还向波伏瓦列举了她和丈夫为西尔薇的学业做出的许多牺牲。 波伏瓦回了一张礼貌而冷淡的便条,说西尔薇从不对她谈自己的家庭。但波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对西尔薇讲这事。她们的关系还不够密切,说了会不会影响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对西尔薇说。 这一学年结束后,西尔薇一直没有给波伏瓦写信,开学后也不来电话。她们再见面时,西尔薇态度激烈地责备波伏瓦背叛了她。她母亲把波伏瓦的信扬给她看,读了几行,夸口说已与波伏瓦结成联盟。波伏瓦向她作了解释,但她仍然耿耿于怀。 后来西尔薇向波伏瓦谈了自己的童年。早年她的生活十分幸福正常。她母亲年轻时颇有一番雄心,但未能如愿以偿,于是把希望放在女儿身上,让她上钢琴、声乐和舞蹈课。到了高年级,西尔薇实在无法做到既兼顾这些课程,又在班上名列前茅。母亲被迫同意她取消这些艺术课程。 在这以后她除了法文课是班上第一名,其它科的成绩仍然不高。父母对此很恼火,她同父母的关系变得很糟糕。特别是母亲,由于女儿退出舞台,她的梦想成为泡影,脾气变得特别坏。西尔薇自己也越来越孤僻内向。在解说这些时,西尔薇显得很不情愿,显然她厌恶这个话题。波伏瓦没有勉强她谈下去。 经过这起事件,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势所必然》出版后,许多人对波伏瓦最后关于自己感到老衰的议论产生误解,而西尔薇能够准确地把握它的含义。波伏瓦母亲临终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年轻的西尔薇成了波伏瓦在悲痛中的一大慰藉。1963年秋,西尔薇已经开始成为波伏瓦生活中仅次于萨特的人物。 但波伏瓦发现,要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一次,她俩在外旅行,经过一天的奔波,疲劳的波伏瓦早早睡下了。正在梦中,她被弄醒了,是西尔薇在拍她的肩膀。她兴奋地说:"快!快!快穿好衣服起来!这太美了!"她拉着波伏瓦来到窗前,一轮明月挂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一缕缕花草香气飘过来,草坪上一群小伙子弹着吉他,轻声吟唱。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月光!"西尔薇欢叫道。但她仿佛又意识到什么,抱歉地说:"啊,我不该把你吵醒!"其实波伏瓦并没有怪她,倒是看到她平时深藏不露的一面:她也有热情澎湃、为激情所左右的时候,而通常她都是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这天晚上,西尔薇下去观赏夜景,就在小汽车里过了一宿。 还有一次,也是在外旅行。吃晚饭时,波伏瓦不知为什么笑着对西尔薇说:"你简直是疯了!"这是随便开玩笑的话,不带任何恶意。第二天早上,波伏瓦来到西尔薇的房间喊她去吃早餐,发现西尔薇早就穿戴好了,还带着副墨镜。原来她通霄没合眼,在愤怒中哭了一整夜。她以为波伏瓦说那话是把她看成一个笨蛋。波伏瓦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相信自己想错了。 现在波伏瓦终于明白西尔薇为什么对这样的话如此敏感。西尔薇告诉她,她十几岁时整天都是听的这些话,她实在难以忍受波伏瓦也说类似的话。她十五、六岁读3年级时,同父母关系很坏,于是与同班的一个女孩子交上朋友。那女孩是一个教师的女儿,成绩很好。 她们相互交换日记,在日记中记下自己的日常生活,宣泄自己的情绪。但日记落入她父母手中,她们谴责她有不健康的感情,还告诉了她朋友的家长。双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决定新学期开始后处理。 这一年的假期成了西尔薇的地狱。她那位朋友每天都有长信来,而她母亲一封封拆开,挑选出一些段落,或气乎乎或冷笑着抑扬顿挫地朗读,并禁止她复信。西尔薇好不容易才偷空往邮筒塞一张小纸条。 她只有埋头看书,但母亲不喜欢她这样,两人经常激烈争吵。父亲星期六回来时也站在母亲一边责备她。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坏孩子,陷入绝望之中。 开学时,为了把她与朋友分开,学校让她留了一级。其实她的成绩完全能够升级,为此她整整哭了一夜。为了向学校和家长报复,她整天沉着脸,拼命用功,很快门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但她没有拿到头等奖,理由是她已经读了两年。这种新的不公平更让她气愤。 现在她同朋友很少有机会见面,每次都不到一刻钟。第二年,朋友去了巴黎,她们失去了联系。她没有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只是发愤用功,每年都拿头奖。西尔薇说到这里,波伏瓦才明白,为什么她们头一回认识时,她总是爱谈功课。功课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这时她同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公开场合父母以她的学习为荣,私下里,她的固执态度激怒了他们。冲突越来越激烈,他们扬言要送她进教养所。一次母亲还撕碎了她心爱的书。 西尔薇的经历引起波伏瓦的共鸣,她年轻时也有类似经历,不过承受这种打击时年龄已较大,而且没有同父母的关系恶劣到这种程度。越是了解,波伏瓦就越觉得西尔薇是自己的同类。虽然她们年龄相差33岁,却无碍于彼此的深切理解。 西尔薇在教师资格考试中取得好名次,她也是被分配在卢昂,就在波伏瓦当年教书的那个学校任教,在她住过的旅馆住宿,在她经常光顾的酒吧喝咖啡,这让波伏瓦有一种自己获得再生的感觉。 后来西尔薇调回巴黎市郊工作,她们能够天天见面。她们常常共读一本书,一同上剧院,一起驾车远游。波伏瓦同西尔薇的关系远胜过当年同奥尔加和纳塔丽的关系,这是一对在充分理解基础上的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