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色圣诞

　　她站在我的面前。
　　她像从前一样。轻轻地朝我伸出手。
　　为什么。
　　我的心底弥漫起淡淡的哀伤。
　　是差距。让我近乎绝望。
　　她的右手。从起初放于身侧，缓缓地向前、向上、向我……
　　仅仅是一个将右手伸出与人相握的动作。却像身处偶像剧拍摄现场。在充满期待的镜头、瑰丽梦幻的光环之下，肢体语言用来作精致、优雅、高贵气息的演绎……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屏息地迷恋。
　　可是她。不是表演。
　　我知道。比喻，是望远镜。我强迫自己，将遥远的美景看清。
　　如果自卑可以让人死，这一次我也愿意。
　　所以我比喻。所以刚才我说，她哪怕最平常的动作，都美得像在拍偶像剧。
　　可曾知道？我不是把她比作明星。
　　我只是，把她比作剧本里面的那个虚幻的让每个人梦寐以求的角色。
　　有时我会问自己：有没有把她的好，在心中主观地固执地擅自地扩大了呢？要不然，她怎会让我感觉不到真实？
　　毕竟，她和我一样生存在这个地球上。一样的呼吸。一样的每天起伏着心情。
　　她的美，她的好，让我恐惧。
　　她的诚挚，她的执着，让我恨自己。
　　不应该是这样。可是偏偏如此。
　　就像这一刻，她朝我伸出手。
　　她的眼底泛起泪光。依然澄净。
　　我一动不动。但我害怕她的凝视。我低下头去。我望着她伸出的右手。
　　她的手，与她一起忍耐着充塞在空气里的漠然。
　　掌心向上。温柔的舒展。
　　我置之不理。却满心悲戚地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真的下定了决心逃离她的生命。但我的眼睛，串通了我的心，能多留住一秒都好。
　　其实她了解。
　　我的一切思想，她都可以洞悉。一直。
　　多想叫她放弃。但我，说不出口。
　　那一次，我也叫她放弃。而且我大声地说出了口。她都不理。
　　就是今年秋天，全社团一起去台东玩。在绿岛浮潜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游远了，却在水间与她不期而遇。我没有一边浮潜一边讲话的水平。望着她在水底也依然漾着灵气的美，我一时怔住，差点呛水，刚想浮出水面，突然听到她说了一句：＂楚净，我喜欢你。＂四周全是水的声音、喘息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我觉得她的话模糊不清，可是她的口形我却不敢否定。我昏昏乱乱地，想立刻冲出水面，想清楚地听她再说一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可是，就是这一刻，我的小腿抽筋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朝我扑近，看着她惊惶失措、疯狂痛楚、渐渐她自己也呼吸困难的表情……我不顾一切张口大喊：＂温似雪你放弃吧！……＂这声音我自己都无法听清，水灌进我的口里，我觉得一阵酸楚的晕眩，突然间放松了四肢，我感觉好沉重，任自己直直地下沉……水好冷……眼睛已经被淹得发痛，恍惚中看到她向我伸出手……脑中最后的一个意识是：她如此嬴弱，怎么可能让她救我？……就在这一瞬，我的后脑重重地撞上了水中的岩石。
　　在我出院以后，我就拒绝再与她交往。
　　哪怕只是和从前一样，做许多好朋友中的一个，我也不愿。
　　后来他们告诉我，几个男生拼命游到那边来救我时，我已经冒出水面了。他们看到温似雪一手紧紧攥着我的一只手腕，另一手牢牢地撑住一块很大的冒出水面的岩石，将我固定在她和那块岩石的中间。当一个男生抱起我向岸边游去时，她终于支撑不住昏厥……
　　可以说是她救我的。
　　可是很快当我们的身体都恢复以后，我却拒绝和她继续那个水中开始的话题……她知道，那不因为她是女孩，也不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也不因为我对她没有那样的喜欢……
　　我就是冷静抗拒。她就是不肯舍去。
　　就像现在，她的手，在空中寂寞地停留。我却沉默着。低眸着。
　　与她保持距离。因为我害怕消不去另一种距离。
　　忽然，她改变了姿势。
　　她的小指、无名指、中指轻轻地蜷屈，贴住手心，然后大拇指也弯曲贴住手心。如同握紧了拳头。只有食指，依旧平静地指着我。指心朝上。
　　我不语。
　　她的手依然在等待。
　　我咬紧嘴唇。
　　她的声音：＂今天就是圣诞夜了。让我陪你。＂
　　没有回答。
　　＂楚净，你喜欢什么样的圣诞？不是杂志广告上宣传的白色圣诞吧？不过如果你想要，我就让台北的天空下起雪。……你不用开口啊，我都知道。你喜欢透明色。我以前说，透明就是指没有颜色，可是你说，透明，本身也是一种颜色……那么就从今年圣诞开始吧，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干净而透明。不管是过节日，还是过一辈子。我不要你不开心。＂记忆中，她没有这么急促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清丽而高贵。是她的外在，也是她的内在。
　　可是现在，我看到她因我而急切，而热切。
　　但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想让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没有未来’，好土哦，几乎每部连续剧里都有这句对白。没有未来，其实也是一种未来。只是这种未来太坏，会浪费了感情和生命，我才不要。所以我们要有未来。＂
　　疼痛，柔情似水的疼痛。我的双唇紧闭着。
　　我慢慢地走上前，伸出右手，也像她一样伸出食指的握拳，但是掌心朝下。
　　我的指心，轻轻地点在她的指心。
　　接触。肌肤小面积的接触。
　　想哭。有千个理由的想哭。
　　＂我是女孩，你也是女孩。就算我们的爱，比起一般爱情的接触，只有一点点。可是我们一样可以听到对方、看到对方、碰到对方。一样可以相溶。＂
　　这是她吗？口口声声说着爱。对我。
　　如果我不感动，除非我没有听力，听不见她的话语。如果我不心动，除非我没有视力，看不到她的表情。如果我不爱她，除非我没有知觉，或者我从未遇到她……
　　可是我还是没有开口。我只是鼓起勇气抬起脸，望进她的眼底。
　　我看到一片让我安心的明净。纤尘不染。
　　我微微地笑了。
　　她突然改变右手的手势，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然后她伸出左手，同时也捕捉我的左手。两只手都紧紧地被她掌控，我发现被困也是一种幸福。
　　我的灵魂陪她一起失重。
　　我想告诉她，我好喜欢她。
　　可是我没有发出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望我的眼睛。我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想抱紧她，想把她想要的一切都送给她。今年的圣诞礼物，我想送出自己，我想收到她。
　　我微微启口。
　　她阻止我：＂你什么都可以不说，因为我什么都知道。＂眼中满满的甜蜜的包容。
　　我轻轻摇头。我也要让她满足。尽我所能。
　　终于，我开口，说了三个字。
　　空气中一片寂静。
　　因为那一次在绿岛发生的意外，当我在医院里苏醒，我就知道了自己无法再发出声音。于是我深深地厌恶不完美的自己。
　　然而从这一秒开始，我竟宽恕了自己。因为她纵容我。
　　她痴痴地望着我的唇。她忽然牢牢地拥紧我。
　　缺憾，是生命的一部分。人有。爱情也有。
　　一切，都只可以做到尽我所能。
　　如果那一次，她没有竭尽全力不肯放弃我的生命，也许我不必活着面对不能言语的悲痛，但也无法再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一生。
　　我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正视着她，用我的嘴唇，告诉她：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