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经历过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我才知道什么叫"文攻武卫",什么叫两派武斗。 形势越来越混乱,意外的遭遇与近距离接触老人,使我们再也不敢轻易上街了。外面一天到晚都有游行的队伍经过,络绎不绝,关着门窗,锣鼓和口号仍旧隐约穿透墙壁。 母亲没多少钱了,只有粮票,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不得已才出去一趟买三个烧饼带回来。需要尽量节省费用,娘俩改为吃两顿饭,我上午吃一个烧饼,下午吃一个,顿顿空半个胃。母亲每顿吃一半烧饼,喝一大茶杯开水,弄个水饱便躺下睡觉,这样既少消耗卡路里又不觉得饥饿,也再省不到哪里去了。我们躺在床上相互无语,握着自己的双手什么也不做,忍受着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煎熬,企盼着糖厂派人前来解救燃眉之急。母亲还有烟,她从家里带来一条"经济"烟,平常舍不得抽,心情郁闷时才吸一支。旅店方面可能知道母亲的身份了,态度越来越冷漠。服务员阿姨的脸色更难看了,毫不客气催促我们付拖欠的店钱。母亲恳求再给几天时间,说单位很快就会派人送钱来的。 又过两天,我们断顿了,一天到晚只喝开水。 母亲脸上浮着苦笑,安慰我:"艾平,坚持一下,事情总会好转的,明天家里就有人来了。"我想说点儿什么,没找出一句话,心难受得都疼痛了。到了明天,我们期待着,指望着,忧伤与日俱增。我和母亲一样时时刻刻为期待所苦,娘俩都望穿了秋水,糖厂没有人来。 我躺在床上,也不知道醒着,还是在梦中,听着走廊的脚步声,一直在等待着,思维更加清晰,老想吃东西。喝开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人频频撒尿,一泡尿尿出去肚里叫得更加厉害。我不能说饿,甚至不敢有这种念头。母亲好几天粒米未进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印在充满忧伤的额头,外面一有动静,她就迫不及待地去看看是不是糖厂有人来了。每一次都激起我一阵希望:"这回我们可得救了,家里可有人来送钱了,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整天的等待使我的神经格外敏感,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达到了忍耐的极限,然而总是失望。一个小时过去了,有扇门拉开了,隔壁一个没戴帽子的客人在向外张望,显然是想看看天气到底冷不冷,穿什么衣服出门合适。随后又是一个小时,情况还是照旧,没有人来。母亲每次回到屋里,都一脸失望坐在床头吸烟,然后是等待,遥遥无期的等待,搞得小房间里乌烟瘴气。她还在自己欺骗自己,始终抱着希望,相信事态总能峰回路转,并极力相信这个希望能够实现。我知道母亲的压力极大,造反派不会放过她,回去算总账又意味什么。大会小会的批斗能顶过去,出来看病的这一大笔花销不啻天文数字,怎么能够还得起? 话说回来,她不用这种手段麻醉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尽管这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想象的希望,但毕竟是某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