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他的言论集《我是谁》中,曾把自己定位为:我实质上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和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时下,我对待"我们的爱情"的态度,正拥有这位在八十四岁生日这一天,却在医院里(即将康复出院)不幸坠楼身亡的捷克作家的同样的心境。 我深知,我不是一个着眼于"宏大叙事"的人,我钟情于使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生活的"小感觉"。譬如亲情、友情,当然还有爱情。 二十年前,我独自一人去泰山游览。在泰山顶上,在一片光滑的岩石边上,立着一条蜿蜒的铁链,上面悬挂着无以计数的锁头,其中不乏精美精致之锁。我问一位在其上刚挂完一把锁头的年轻人,这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过去这里叫舍身崖,总会有为爱情殉难的人从这里舍身跳下,后来的人便在这里拉起了铁链,渐渐地相爱的人在铁链上锁上锁头,以此表达对爱情的忠贞。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年轻的我,望着那条铁链上数以百计的锁头,还有铁链下面飘着白云的万丈深崖,不断地发出啧啧赞叹声。 在阵阵刮来的清爽的秋风中,不再年轻的我忽然发现,那些挂在铁锁链上的越来越漂亮的锁头,在明媚的阳光下,竟是那样滑稽可笑、装腔作势、虚伪透顶,但又是那样正确无比、无懈可击。是呀,生命是最可贵的,凭什么为了爱情要结束宝贵的生命呢?一条正确的坚定的锁链,让纯洁高尚的爱情在这里止步,让悲壮的舍身跳崖者变成了愉悦的观光客,让爱情的行动,变成了一种形式。笑声替代了悲泣,飘渺变成现实。生活变得就像风景一样。保住了身体,就拥有了爱情,人们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简单易懂的道理。 爱情真的变成了那样可敬可爱了吗? 如今没有人去为爱情而死,偶有为之者,也是被人讥笑的,在为亲情而死、为友情而献身面前,为爱而死愈发显得渺小可笑。 在一次友人聚会中,我讲了一则故事。一对外国夫妻在共同攀岩中,爬在上面的丈夫不慎脱手,在下面的妻子抱住了快速坠下的丈夫,二人相抱着双双坠下山崖。在场的男女异口同笑地说,这是一则编撰的故事。姑且不论这则故事的真伪,单凭人们不假思索的判断,足以说明殉情已经不再是可能的事情。 现代人变得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实际。爱情也被打磨得光鉴可人、油滑无比。"我爱你到海枯石烂"这样的经典爱情语言,遥远得仿佛出自弱智者之口,而且已经被"一夜情"冲进了污水沟里,被"感情赔偿"的波浪冲刷得千疮百孔。"婚外情"已经不再被人指责,不再成为阻碍你进步的把柄,已经由灰头灰脸变成了耀武扬威,情人成了欢聚场面上的座上宾,妻子退居到了幕后,成了百无聊赖的黄昏中的散步者。昨日还陷在温柔的床榻上,今日一则"再见"的短信,就将爱情化作高楼大厦间一股掠过脚面的穿堂风。刚刚与情人约会完了的丈夫(或妻子),在面对自己配偶时,像机智勇敢的特工人员,泰然自若,谈笑风生。 如今许多人不敢说出"爱情"两个字,只是以"喜欢"替代。他(她)说,现在还有爱情吗? 爱情,变得平庸,变得粗糙,变得低下,变得呆滞。爱情,已经没有高潮,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生死。爱情已经成为爱情小说书页中的一枚干枯的红玫瑰。 在秋季的清晨,我常常想,以后爱情会不会成为一种形式;两个即将结婚的男女,在已经打印成表格的一栏中——那张表格有许多项内容,譬如籍贯、性别、年龄、身高和体重等——各自画上一个对勾,继而完成对爱情的承诺。 可能我们是悲观的,可能我们是牢骚满腹的。但是,我们又是痛心疾首的。我们感叹爱情,悲悯爱情,其实是在呼唤爱情,是在拯救爱情,是在让爱情精致起来,强壮起来,健康起来,是为了让爱情的脚步走得更远,让爱情的光芒照亮每个人的心。 爱情怎么能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