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采,他是散曲四大家之一。 比官职,从白丁做到礼部尚书。 说富贵,散尽家财救济贫困户。 谈命运,五个儿子早夭于襁褓。 看结局,最终累死在工作岗位。 他就是张养浩,那个写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刚硬文人。死后被朝廷追谥为"文忠",却因蒙元的尴尬而被后人淡忘。 广博浩瀚的传统文化,从来不是培养单科学霸的圣经。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熏陶中,集大成者们作诗只为排遣心境。 有道是"功夫在诗外"!我们往往痴迷于诗句的大气磅礴,却很少关注背后的千古沧桑... 1270年,忽必烈攻打襄阳的第三年。 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写的很浪漫,连乞丐和家禽都在拼命守城。然而真相很残酷,南宋皇帝根本不知道这场血战。 贾似道为了安心举办"蛐蛐争霸赛",将皇帝办公室里的网线、电话线统统剪断了。 此时,千里之外的山东却是另一番景象。这片被大宋抛弃了一百多年的土地,彻底沦为金元两朝的榨钱机。 哟!老张,还不收摊啊?听说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唉!今天的营业额还不够交税,这小韭菜真会挑时间! 老张算是个能人,半农半商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不愧是孔孟大儒的老乡,回家路上就给儿子想好了名字。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那就叫张燃气,哦不,张养浩吧! 张养浩5岁那年,跟着父亲出摊卖菜。 有个人买了把大葱,转过身没走多远钱袋子就掉了。大街上人来人往,有几个人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 小张想捡起来还给失主,老爹却提醒他少管闲事:最近有个诈骗团伙,等你捡钱后就冒出来要求见面分一半。 喏,看见对面卖大酱的没?那以前是咱家的连锁菜店,自从老爹手贱捡了个钱包,那人硬说少了颗非洲恐龙蛋... 张养浩没等老爹说完,就捡起钱袋子追失主去了(其人已去,追而还之)。 看着对方感激涕零的模样,张养浩天真的童心总算没被污染。原来帮助别人是件快乐的事情,并不像大人说的那般险恶。 随着年龄渐长,张养浩发现一件比助人为乐更快乐的事情:读书。 不管是有拼音的、没配图的,他啃书的劲头比啃馒头还用功。父母担心儿子看成近视眼,经常将他赶出家门去玩耍。 当一个人痴迷于某件事情时,总会源源不断地生出主意。 张养浩白天背书时默不出声,刚吃过晚饭就关门装睡。为了能多看两本书,整天和爹妈斗智斗勇(昼则默诵,夜则闭户,张灯窃读)。 1279年,蒙元灭了南宋,崖山近十万军民相继殉国(见陆秀夫篇)。 大人们谈及此事时唏嘘不已,9岁的张养浩却没多少感触。那个遗弃北方民众的赵宋朝廷,在小孩子眼里遥远而又模糊。 虽然从未庇护他的汉庭亡了,但是文化传承早已融入血液——这就是读书的力量。 眼见儿子读书越来越凶残,老张召集全家人开会。 老爹:以后别看书了! 张养浩:为啥? 老妈:怕你身体吃不消。 张养浩:没事,我还扛得住! 老爹:看那有啥用,朝廷又不招生。 张养浩:我喜欢看书... 老妈:咱家开分店了,你去帮帮忙吧。 张养浩:我喜欢看书... 好在家庭经济状况不断好转,也就由着他偷摸读书。有一年,老张带着全家去泰山旅游,张养浩当场做了首诗: 风云一举到天关,快意生平有此观。 万古齐州烟九点,五更沧海日三竿。 向来井处方知隘,今后巢居亦觉宽。 笑拍洪崖咏新作,满空笙鹤下高寒。 围观群众沸腾了,却只会一个劲的说:我擦!牛逼!写的好!膜拜楼主...老张鄙夷的看着他们,然后大喝道:儿子威武! 腹有诗书气自华,张养浩的格局渐渐被书本撑大了。 虽然才名不断高涨,张养浩依然靠卖菜为生。 元朝大佬们不光取消科考,还像防贼似的防备百姓造反。隔壁摊位的瓜农刚掏出杆秤,就被治安队长用秤砣砸死了。 张养浩的格局无处施展,只能将心境转化成诗词。直到写出那篇《白云楼赋》,在济南城的作协群里都传疯了。 很快,这篇文章被送到焦遂的办公室,他是山东省厅的按察使。 老焦读完后顿觉酣畅淋漓,推荐他担任东平县学的训导主任。从菜贩子变成基层公务员,张养浩那年才19岁。 他的仕途将比任何朝代都要艰难,因为姓汉的此时是最低人等。 张养浩干满四年合同期就辞职了,他对基层工作的总结很精辟: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整个部门要么是蒙元大爷,水土不服还爱瞎指挥。要么就是领导亲戚,正经活不干还爱嚼舌根。 读书可以拔高一个人的心智,却也会让一个人难以流俗。这种不可逆的得失过程,是谓阴阳相成。 张养浩遥望着元大都,他决定去当北漂。 老张两口子愁的都睡不着觉:咱这肤色能搞个铁饭碗就知足吧,去北京连个熟人都没有,真是操不完的心... 张养浩去村长家开好介绍信,免得刚出辖区就被蒙古人剁了。告别过菜摊子前的爹娘,就扛着两捆书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张养浩挑出十篇文章,送给副丞相不忽木当拜帖。 老木是元世祖身边的红人,也是个清正廉洁的汉化高手。他被张养浩的文才打动了,直接安排到御史台上班。 那一年,张养浩才23岁。他是大元朝堂上的受歧视对象,却仗着书本撑起来的才干,让不忽木屡次破格提拔。 老板和员工从来不是一类人。 老板和竞争对手才是一类人。 物以类聚,靠的是情感和喜恶。 人以群分,指的是境界和能力。 有次,张养浩请了三天病假,不忽木亲自去探望他。看到除了窗子不漏风哪都漏风的贫寒家境,不禁感慨道:此真台掾也!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才气高、年纪轻、品行好的张养浩肯定是颗官场新星,但是草原武校的汉子们不吃这一套。 1305年,张养浩被派去堂邑当县长。 当地县衙里死过人,百姓传言闹鬼纷纷主动绕行。张养浩拆了前任睡觉的破帐篷,当夜就住进县委大院(官舍不利,竟居之)。 扫黄打非,捣毁三十多家艳舞场所。 除恶务尽,干掉李虎等黑社会头目。 宽仁待民,取消劳改犯的定期汇报。 ...... 蒙古领导很不开心,整天忙着给他找小鞋穿。张养浩却劝说:彼皆良民,饥寒所迫,不得已而为盗耳。 张养浩在堂邑只干了三年,离任十几年后还有群众为他立碑颂德。时常有人告诫自己的孩子:毋负张公。 正是在这个岗位上,张养浩写完《三事忠告》的上篇。 1308年,元武宗册封太子,张养浩回京担任太子文学兼任监察御史。 有人建议恢复尚书省,张养浩上书坚决反对。这个权利过大的行政机构,曾经光荣培养出阿合马、桑哥等超级巨贪。 尚书省设立后,一系列捞钱政策层出不穷。张养浩熬夜写出的弹劾奏章,全被入股分红的御史台领导扔进垃圾桶。 张养浩气愤的说:今御史既言,又不以闻,台将安用! 没多久,元武宗下令举办祭祀典礼。当天早上赖床不想去,就随便找了个大臣顶班,结果现场突降冰雹,砸死人马无数。 张养浩又扯着嗓门大喊:代祀非人,故天示之变。丞相的老脸挂不住了,当场将天气预报播音员海扁一顿。 既然说话没人听,刚硬的张养浩就开始提笔写。 他写完《三事忠告》的中篇,将这份切中时弊的万言书抄送给皇帝。元武宗看到后血压飙到250,搞的太医院手忙脚乱。 就这样的肤色,谁特么给你指点江山的勇气?元武宗怒吼着必须要严肃处理,史称当国者不能容。 张养浩直接被撤职,听说尚书省有人罗织罪名要弄死他,就连夜办张假身份证跑路了(乃变姓名遁去)。 第二年,伯颜拥立元仁宗继位(见脱脱篇)。 尚书省被撤销后,张养浩才敢回到京城。仁宗念及他当太子正学时的才情,就直接提升为翰林学士。 有天下班回家,张养浩看见门口台阶上坐着个蒙古人。正是当年在堂邑给他穿小鞋的领导,此时却尽显尴尬唯诺。 我在基层熬了好多年,听说新皇帝开展举贤荐能,您能不能帮忙说说话? 张养浩有点犯懵:这可是元朝,一个蒙古人居然来求一个汉人。看来在权势面前,真的没有种族高低之分。 他给写了封推荐信,丞相立马批准升迁(授以美职)。张养浩不禁有些触动,脑海里浮现出过往旧事。 朝廷不招生,他只配当街卖菜。 老焦识人才,他当上东平学正。 升职路不通,他就裸辞当北漂。 不忽木器重,他才升迁如开挂。 如果没有贵人相助,他顶多是个有文化的菜贩子。而那些无人提携的广大才子,就只能埋没于各个行业角落。 张养浩和元明善等人提议恢复科举,重建上下层融汇交流的通道。给天下学子一个机会,给文明流淌一个机会。 1315年,元朝第一次开办科举,这离忽必烈建国已经44年了。 张养浩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主持考试,看着那一张张充满渴望的年轻脸庞,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 发榜后,新科进士组团来家里拜访感谢。张养浩一律回绝不见,还派人给他们带话:诸君子但思报效,奚劳谢为! 此后,元朝总共举办16次科举,选中进士1139人。这组干巴巴的数字背后,容纳着千千万万个梦想与希望。 元英宗继位,张养浩靠着业绩升任礼部尚书、中书省事。 他在日常工作间隙,写完《三事忠告》的下卷。然而这部涵盖治国大道的雄作,却被他深深压在箱底。 或许,张养浩在整理编写过程中,看透了循环往复的宿命。 1321年,元英宗准备欢庆元宵佳节。 他派人在宫内的山石上张灯结彩,同时开启晚会节目的海选工作,严格遵循不怕烧钱、只管热闹的活动宗旨。 张养浩写了封奏章,让丞相转交给皇帝。他和新老板不太熟,万一要像当年那般跑路了,总得留出办假证的时间。 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玩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 草原汉子喜怒皆形于色,元英宗看完后气的骂道:这特么谁写的!你们过节都要开个房,老子想看场戏都不行? 看到落款是张养浩,英宗顿时又转怒为喜。他笑着说:非张希孟不敢言,然后还给张养浩送去大堆赏赐。 51岁张养浩长叹一声,以照顾老父亲为由辞职回家了。 回到山东的张养浩彻底轻松了,整天和朋友们游玩写诗。偶尔还站在当年的菜摊子前,给人秤上二斤大葱。 这是他诗词散曲的巅峰时期,几乎都是山水之间的灵动篇章。曾经俗不可耐的县学工作,如今也觉得甚是有趣。 基层嬉笑怒骂,顶多让人气不顺。 高层温文尔雅,却是杀人不见血。 张养浩在老家休养八年,朝廷七次征召都不去。他愈发觉得蹲在家门口吃着大葱蘸酱,也比端坐在国宴上舒坦。 给吏部尚书,不干。 升太子詹士,不从。 当翰林学士,不去。 淮东廉访使,不接。 ...... 你到底想干啥,这么多高级岗位都没有一个喜欢的吗? 1329年,张养浩收到人生最后一封任命书: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陕西行台中丞。他沉默一会会,只说了两个字:奉诏。 那一年,他刚刚59岁。 张养浩卖掉所有家产,留够家人的路费盘缠,剩余的全都分给四里八乡的贫困户。回望着消散模糊的故乡,他写了首《西番经》。 累次征书至,教人去往难。 岂是无心作大官? 君试看,萧萧双鬓斑;休嗟叹,只不如山水间。 途径渑池、北邙、洛阳...这些中原古城的沧桑破败,渐渐磨掉内心的山水之乐。张养浩一路写出数十篇《山坡羊》,走到潼关更写下千古名篇。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进入陕西境内,满眼尽是光秃龟裂的土地。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张养浩看的极不忍心,他将身上的口粮散给灾民。遇到横躺在路边的尸体,就带着随从挖坑埋葬(遇饿者赈之,死者葬之)。 走到华山时,张养浩去西岳庙求雨。一路所见的悲情惨状顿时汹涌而出,他放声痛哭到无力起身(祷雨于岳祠,泣拜不能起)。 或许老天爷真被感动了,连着下了两天雨。 到任后,张养浩再次搭台祈雨。这位当年连闹鬼的堂邑县衙都敢住,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文人,现在却是无比虔诚。 是啊!面对赤地千里的大旱,人力还能有多少办法?张养浩的才情化成一篇篇祈雨文,史载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禾黍自生,秦人大喜。 灾情总算缓解了,紧接着却是粮价暴涨。 当时一斗米卖到一万多文,百姓们七拼八凑的拿钱买粮。奸商却以钞票缺角或染脏而拒收,硬逼着人们去换新钱。 官府的金融机构更狠,凡是换新钱的统统按半价折算,而且排好几天队也换不到(易十与五,累日不可得,民大困)。 张养浩强令打开府库,发现已经攒了一千八百多万贯旧票子,气的大骂道:黑这么多钱!给你全家买棺材啊? 他给所有钱币盖上印章,全部拿出去发给穷人。通知粮贩子正常收取,随时可以拿到官府来兑换新票子。 市面上的粮食吃光了,张养浩又去说服富户放粮。然后奏请朝廷给他们补官,草原贵族就喜欢光盖章、不花钱的买卖。 有些人饿的没办法了,就杀儿子给母亲吃。张养浩知道后悲恸万分,拿出自己的钱救济他们(有杀子以奉母者,为之大恸,出私钱以济之)。 此时的底层民众哪还有种族之分,只有活着还是饿死的区别罢了。 上任四个月里,张养浩吃住都在岗位上。他白天出去赈灾,晚上回来祈求上苍,从没有回家睡过一个完整觉。 每当想到那一张张饿殍般的脸色,张养浩经常会哭的彻夜难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 如此高强度的身心操劳,连精壮的年轻后生都扛不住,更何况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书生。 张养浩病倒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床上,瘦弱的身躯连被子都撑不起来,却还在询问有没有人饿死。 两个月后,张养浩死了。他是活生生累死的,终年59岁。关中百姓得知死讯,八百里秦川尽是哭声一片(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张养浩的灵堂上静静放着一本《家训》,其中有两句话: 一切疾苦,皆如己身当之。 志苟一立,天下无不能为之事,而况读书乎? 如果没有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这位刚硬柔情的文人恐怕早就被遗忘了。 然而,这正是历史最为荒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