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 第八章 队伍开进了一个部队机关大院,在一个球场旁边停下休息。陆建国来找淮海,说:"你有吃的东西吗?我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淮海给了他一条八珍糕、一个苹果。 球场上有许多军官,陈参谋和巫副营长正在和他们分配新兵。然后,陈参谋拿着《花名册》一个个喊名字,淮海被分到三营十连。三营十连的新兵被带到一个大仓库建筑的房子前面,队列前面站着几个军官,是十连的几个领导,一个个子高高、背有点驼、眼球和喉结突出的军官,这是他们的连长,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他念到一个名字: "臭鸡屎。" 无人答应。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连长又念了一遍,仍然无人答应。一个年纪稍大、约三十五六岁、左眼皮上有一块疤很威严的军官——这是他们的指导员——过来看了一下《花名册》,然后喊道: "仇杞帅。" 人群里响起一声胆怯的声音:"到。" 众人都转头看仇杞帅。仇杞帅被人改为"臭鸡屎",显得很局促不安,眨巴着眼睛,干咳几声。他长得像生铁一样结实,个子不高,但四肢显得很长,而头部到上身却很短,像一只被用绳子紧紧捆住的螃蟹,脑袋缩在肩膀里,没有脖子。 连长点名完毕,指导员讲话,他介绍了连里的几个干部,并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是浙江金华人,叫路林,1955年兵,曾经当过侦察兵排长。这时连长插话说,指导员还参加过六四年全军大比武。指导员讲完话,副连长、副指导员也简短地讲了话,副指导员叫大家要注意搞好"尾绳"(卫生),淮海听出他是家乡的海滨县人。 接下来,各排排长将队伍领回,一个排住一间大仓库,召开班务会,相互介绍一下情况。淮海被分在二排六班。班里除了班长、副班长和两名老兵,共有8名新兵。班长叫胡万念,山东潍坊人,花白头发,皮肤很白,让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副班长叫成志刚,江苏宿迁人,中等个子,小肉泡眼,黝黑的、皮肤粗糙的脸,但这副长相凑在一起,倒使他有着一种女性的柔美,就像当时江苏省京剧团扮演阿庆嫂的女演员王馥荔。一个老兵叫任中英,山东沂蒙山人,矮个子,为人和蔼,总是咧嘴微笑,露出嘴里一颗金牙,将"人"字念成"硬",因此人们都叫他"硬中硬"。还有一个老兵叫庞根祥,浙江宁波人,说话不多,开会发言时低着头,尖声尖气像鸟叫,很不好懂,个子比任中英还矮。4人都是六九年兵。 晚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有的在写信,有的在跟老兵谈心,有的学习叠被子,淮海坐在地铺上看《毛选》。这时,从门外进来一群人,有连长、指导员,带兵的陈参谋和巫副营长,还有一个年纪稍大、40岁左右的人。连长喊道:"全体起立,蔚参谋长看望大家来了。"那个年纪稍大的人说:"好好,大家自由活动。"他们沿着一排地铺走着,不时停下和新兵说话,走到淮海近旁时,蔚参谋长满面带笑地说: "这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挺不错的。" 淮海从地铺上站起来,蔚参谋长见了又说:"哦,就是高了。你身高多少?" 淮海说:"1米78。" 蔚参谋长又说:"哦哦,挺不错的,就是个子高了。" 夜里,淮海怎么也不能入睡。房间里不时响起轻微的翻身的声音,看来也有不眠的人。北风吹着大仓库窗框上裂开的纸片,呜呜低嚎,仿佛从远处传来的箫声,如泣如诉,如哀如怨。淮海忽然涌起一阵乡愁,昨天早晨还在家乡,今天就睡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他真想立即爬起来,穿上衣服,开门出去,迎着北风一直跑回家去。还好,南京离家还不算远,父母出差可以经常来。他又想起晚上蔚参谋长他们来的事,听"二姑娘"说,要从他们这批新兵中选出25人,到上海警备区,能到上海霓虹灯下去站岗那才更让人羡慕,但他显然没有被选上。不时有人开门出去上厕所,寒风就乘机钻了进来,南京虽在江南,冬天也是这样冷。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后,他夜里的思乡情绪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午学习,下午组织他们参观南京长江大桥。看到汹涌宽阔的万里长江,淮海不觉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在心里念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很喜欢这几句古诗,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他是从小说《红岩》上看来的,他觉得这正好表明他此时的心情:他的父母希望他能长久留在部队,他要好好干,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 他们由桥下乘电梯到桥头堡上去。他是第一次乘电梯,电梯上升时,他不觉说了一句:"腾云驾雾。"这时电梯里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问他: "你说什么?" 淮海反问:"我说什么了?" 那男人又说:"你说‘腾云驾雾’?" 淮海说:"是的,我说了。" 那男人说:"腾云驾雾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你知道南京长江大桥是什么吗?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你怎么把它说成是封建迷信。你是解放军,说话要注意身份!" 这让淮海没有想到。这身军装穿上身后,虽然没有帽徽领章,但他只觉得这感觉非常的好,上午他准备上街去显摆显摆,走到门口被岗哨拦住,说有命令新兵不许出门。现在一出门,就被人教育了一顿,看来以后在这南京长江大桥上站岗,还真得小心。 参观长江大桥回来后,他给家里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问庞根祥地址怎么写。庞根祥说,这里是军区后勤部大院,我们是临时住在这里,地址还没有定下来。这让淮海产生了疑虑:那我们部队又将开到哪里去呢?他又听说这是一支刚组建的部队,组建部队的干部和老兵,来自军区十几个部队,一个部队负责组建一个连,他们这个连的干部、老兵来自在江苏句容茅山的六五三二部队,而六五三二部队是一个工程兵部队。他们班的几个老兵个子都不高,庞根祥还不到1米60。这不像是守卫南京长江大桥的部队。 果然,第三天部队就又开拔了,目的地是安徽西部的大别山,那次说是挑选到上海警备区去的25人,也只是去了团部警通排。 淮海曾看过电影《风雪大别山》,他只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第三天晚饭后,他们整装在南京火车站登上火车,火车拉着汽笛,轰隆轰隆开动了,不一会儿,从车窗里望见下面长江,白茫茫一片延伸向远方天际,火车正行驶在长江大桥上,那么火车是在往江北行驶,驶离南京。再见了,南京!再见了,南京长江大桥!八时左右,列车经过一个车站,站牌上写着"滁州站"。有几个新兵争论起来,说"滁"是什么字。一人说是"除",但另一人坚决否认,说"除"没有"氵"旁,而这个字有个"氵"旁,说完,左顾右盼,颇为得意。此人叫夏沛林,家住在淮海学校附近的一个灌溉渠旁,有很多年,他的脑袋后面都垂着一条小辫,外号"大丫头"。入夜,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在坐位上打着磕睡。淮海望着窗外,"故园东望路漫漫", 此时春节将临,正是每年最快活的日子,但今年他来到了这寒冷、荒凉的原野上奔波。半夜,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了下来,暗淡的灯光映照着"蚌埠火车站"几个大字。蚌埠这个地方,淮海曾听父亲说过,是安徽北部的一个大城市,淮海战役时他在这一带打过仗。车门没有开,不准下车。二十分钟后,列车又开动了,火车头牵动了车厢,缓冲器叮当乱响,列车驰过水塔,驰过外面稀疏的灯光映照着的窗户和路基两旁暗淡的房屋。新兵们都在睡觉,淮海靠在窗边,凝望着茫茫无际的夜空,想着心事。他身旁的车窗现在朝向了西边,列车似乎又向南开去,"难道还要将我们送回南京"。车窗外面,寒冷的月光下,田野在沉睡,不时出现一些树木、草垛和农舍,很快地向后退去。他在单调乏味的列车行进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清晨,到了合肥,队伍下车跑步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上停着十几辆军用卡车,卡车车篷上蒙着厚厚的霜,已成白色。他们乘上卡车,在合肥的街道上行驶。天色微明,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疏。汽车驶过合肥西郊,房屋渐渐稀少,随后,展现出一片原野。淮海和班长坐在车尾,原来班长还晕车,不一会儿就呕吐起来,眼睛显得更红了。淮海眺望着原野的景色。安徽和江苏虽然是紧邻,但田地里的景色却炯然不同。他们乘船向南京行驶时,两岸田野里一片绿色,房屋都是砖墙瓦盖,而由合肥西来,田野里一片荒凉,枯草败枝在寒风中瑟缩,房屋都是泥墙草顶。太阳升了起来,暗淡无光,北风吹着路边的电线杆,呜呜作响。干枯的、落尽了叶子的树枝挂着厚厚的白霜,风把霜花吹落,飘散在空中,在太阳映照下现出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在一所孤零零的屋顶上,正冒着斜烟的烟囱旁边,有几只寒鸦一动不动地立着,被汽车的响动惊飞,像一团团灰色的棉絮闪着蓝光,掠过紫色的晨空,向东边飞去。田野里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庄稼,看不见绿色。远处有一个村庄,从那里隐约传来有线广播里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一路西行,平原渐渐消失,展现出一片丘陵地带;越往西行,地势越高,远远近近,山峦交错,绵延起伏。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山丘田野;汽车颠簸、摇晃着向前行驶,有时前面似乎已没有路了,但驶过一座山丘,曲折的公路又在蜿蜒伸向前方。前面天边的地方,出现了隐隐约约高山的紫色远影。 中午,到达皖西的六安县城。六安县城和黄海县城很相似,都是地区机关所在地,都是一条三、四里长的东西大街,街上没有看见高楼建筑,砖头路面,路边还有一些水洼,行人和车辆——牲口车、人拉的车和自行车,在大街当中行走。他们下车休息,喝着水壶里的凉开水,吃着昨晚出发时准备的干饼。淮海走进一家电影院,里面正在放映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海岸风雷》。离开六安,又向西南行进,下午,在六安县独山镇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