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上山归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泣如诉,哭诉着你那悲悲戚戚、多灾多难的三十一岁苦难人生。 你生于一九六八年,二哥我只比你大三岁。那是个什么年代,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多少感性认识,只有依靠文艺作品及年长者不愿提起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来获取一些理性的东西。我只记得,那时没有搞计划生育,尽管你是姐妹中的老大,但当时我家的最高权威——奶奶是不大喜欢你的面世。 我家兄弟姐妹多且较密,你的弟弟两年后出生,"新米"上市,你这"老米"就跌了价。二岁的你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由不满五岁的我和七岁的哥哥带着你去放牛、扯猪草。一天上午,哥哥上学去了,妈妈用背带把你绑在我的背上,要我们去看一下牛。我背着你在家里禾堂边的梨树下,见牛不听话要下田吃禾,急得就拿条枝子去赶,该死的黄牛婆一角把我和你摔到一丈多高下面的水田里。幸好田里有禾苗、有水,我们才没有受什么伤,也没有吃药,而且相安无事。 你很懂事,又很听话。让我这个哥哥不到五岁就能跟你大哥去上学。而你呢,还要带小弟和小妹,直到八岁才发蒙读书。那时,大你三岁的我却上了初中。 你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你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而且还总是学生头呢。然而,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初中的教学质量相当低。除了语文、数学、政治有专门的教师上课,其它课程都由代课教师教或由以上三门任课教师兼教。你高中作为凤毛麟角考上了,但到了高中,矮子里的将军到了高个子里面就不那么显山露水了。而那时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是考不上大学的,于是你的大学梦没有及时圆。 毕业那年是八七年,你拒绝了家里要你复读的机会。但你没有放弃书本,终日在家里写写划划。到了八八年,我们那个乡的自学考试风气很浓,我的几个没有考上大学的朋友相继参加了自学考试。耳濡目染,你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直至今日,我的几个朋友中有人现在还未完全考完,而你却在第三年顺利毕业了。在我们那个山区,女的自考毕业你还是第一人,你终于圆了大学梦。 我的朋友中有C君,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他告诉我,他喜欢你,喜欢我这个家庭。说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甚至能与高尔基《母亲》中的"母亲"相提并论。向往自由爱情、理想化爱情的我被他的夸夸其谈迷惑了,成了你们爱情的有力支持者。然而,你两年对幸福的营造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先于你自考毕业,工作似乎有点眉目了,便抛弃了你,也抛弃了我与他的朋友情。于是,你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之后好几年没有谈婚论嫁。 我比你先自考毕业一年,而且借助在部队摸爬滚打了几年,搭上了招聘干部的末班车。而你呢?命运再也没有给过你这样的机会。于是,你加入了南下打工族。凭着你的知识和学历,你进厂两月后便当了领班,工资每月六百多元,而那时有正式工作的我才一百四十多元一月。 九三年底,我收到你的来信,说是你的一个打工妹向你介绍一位男朋友。你说他是卫校毕业的中专生,因毕业那年参加八八年春夏之交的学潮没有分配工作,现在家里开了一个药店。药店离我工作地点不远,要我想方设法去了解一下。我很快邀父亲一起"考察"了他,先是到离他家只一山之隔的同父家,同父和父亲同岁且关系很好。很巧,同父和他还有一点瓜棚亲。同父母介绍说,他为人处世很好,且多才多艺,开药店医术可以,并举了很多治好的例子。然后,同父母陪我们到药店,他正好在。父亲很会下棋,便和他走了两盘,我们的初步印象还可以。唯独没有"考察"的是他的经济状况,因为我对婚恋中的经济因素向来不是很看重的,至今想来我还是有责任的。 我把比较满意的"考察"结果告诉了你,没想到对方的动作更快。他也似乎找到了知音,那年他已二十八岁,同是被爱情和社会遗忘的人。他抓住机会,迅即在广东找到你,与你在那里磋商了六天。终于,你们同病相怜。你放弃了条件优越的打工,与他一起回到了家乡。三个月后,你们结合了。你相信你们的能力,没有要什么彩礼,没有办多少嫁妆,轻车简从,开始了新的生活。 婚后,你才知道但还瞒着我们。你的邻居告诉我,第一年春节你只称了一斤七两肉,而且他还欠着两万多元的债务。原来,他母亲早逝,兄弟都已分家,读高中和中专欠的钱还挂在他的名下呢,毕业后开西药店又欠了他两个哥哥不少钱。你没有被沉重的债务吓倒,而是在心里默默地鼓劲。很快,在亲友的支持下,你和丈夫搬拢桌子移拢凳,把中药业务也搞起来了,并学会了打针、输液及普通药理知识。他的较精明的医术和你的热情待人,使生意越做越红火,第二年年营业额就达到四万多元。五年下来,尽管乡医院没收了你们价值八千多元的药品,尽管你们因办证又用去了几千元,尽管你们考执业医师许可证花了一些钱,尽管你们因奶奶的去世又用了不少钱,尽管你的公公高血压中风全身瘫痪由你们鼎力治好,尽管你的小叔子在广东出车祸由你们全力治愈,尽管你们对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人情世故都能照顾到,尽管你们还清了所有债务,但你们还是余了七千元现金和价值万余元的中西药品。今年春节期间,你还和我商量是买房还是建房,我说要有利于生意;三个月前,你还问我是否买辆摩托车,为了他出诊方便,我建议说他眼睛近视不宜买便搁置了;后来,你又说两个儿子大了,黑白电视机不能给他们看了,是否买部彩电,我说彩电加入WTO后还会降价,要你等一等看。等到现在彩电果真降了很多,可你却连这样一个千把元钱的梦也和房子梦、车子梦一样不能圆了。 你的病是甲亢,本不是不治之症。去年,我就发现你眼球有点突出,曾经问过你,你就说可能是甲亢,他还说这个病要等到适当时候做手术才能根治。后来,我又见了你几次,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你眼球越来越突出,身体越来越消瘦。我再次提醒你们,你说正在服药,病情已有好转;他说这个病是慢性病,一时半刻治不好,只有等一年半后才能治愈。我相信了你们,相信了他是医生,也相信了你会对自己负责。后来才知道,是你自己不肯吃好的药,不肯输液,不肯到专科医院去治疗。直到病入膏肓了,才在亲人的督促下,到市属医院检查治疗。治了几天,用了千多元钱,又伤了你的心,你说药家里有,何必钱给别人赚。于是,你回到了你的那个药房。七月二十七日,我去看你,建议你再去省城专科医院治疗。你说你有把握,还拿来一部药书,安慰我说这个病至少要一年半才能治好。好说歹说,七月三十一日,你再次进入原来那个医院。岂料,到了第二天,我就得到了你的噩耗。七月二十三日,我看电视里有一句话,便抄到记事本上:"执着是做人的原则,但过分了,会损害自己的。"没想到,几天后,就应验到了你的身上。 我闻讯赶至你家,灵车还在路上。药店周围的男女老少把我和你的其他亲人团团围住,纷纷说中午听到这个消息就没有吃中饭,晚饭还是不想吃,你英年早逝怎么不死他的父亲啊。 他的父亲三年前得了高血压中风,当时全身瘫痪。四个儿子三个不在家,是他用较好的医术精心治疗,是你用温暖的双手和温暖的心,使老人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你为老人端屎端尿,洗澡洗衣。尽管有几个兄弟,却是你和丈夫独力照顾,而你也毫无怨言。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老人竟奇迹般站了起来,后来拄拐杖走路,现在拐杖不要也能蹒跚而行了。 我们又到他的老家,左邻右舍把我们安顿下来,又滔滔不绝地向我们念叨起你的贤惠和不幸来。 你病成这样,你本组的人大多不知悉你的病情,还说过几天才去看你呢。一个邻居说,十多天前去你的药店,见你躺在椅子上,扶着他的肩膀起身还以为你们是在开玩笑。又一个邻居说,不久前你还在老家山里挖了几棵松树,一百多斤重一棵,你硬是一棵一棵一头背一头拖到药店后面院子里打瓜棚。问你怎么瘦了,你还笑着回答每餐能吃几碗饭呢。其实,你原来对我就说多食消瘦正是甲亢的典型症状。还有一个邻居说你的很多亲戚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如果你的小叔子知道了你的死讯,不知道会怎样。 你的小叔子去年在广东出了车祸,是你们亲自去广东把他接了回来,认真治疗,精心护理。几个月吃在药店,住在药店,用药当然也在药店。叔嫂如同亲姐弟,左邻右舍以及亲戚们都为之感动。 同父母来了,同娘说你是个好人。俗话说,初一崽,初二婿,你们每年正月初二都要结伴到同父母家拜年。你说,娘家离药店很远,正月要赶生意,过了正月才去补礼,每年就把同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同娘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我不禁也流出了男子汉不轻弹的泪水。 办完了你的丧事,我无心在你家逗留。安息吧,我的好妹妹,你的三十一岁人生是一个苦难然而完完全全的人生。 1999年8月13日初稿于溪江 2015年3月2日修改于溪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