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老伊利亚·阿尔塔莫诺夫是库尔斯克城附近一个为公爵当管家的农奴。农奴制废除后他从主人那里得到一笔钱,就到德廖莫夫城来开办了一座亚麻布厂。工厂招来好几百名工人,农民们则种亚麻往这里送。在准备第二所厂房时,老伊利亚·阿尔塔莫诺夫因工伤死去,他的儿子彼得·阿尔塔莫诺夫建起了第三、第四所厂房,教堂,宿舍,医院,还有那些死于残酷剥削的工人的墓地。但是当阿尔塔莫诺夫第三代的米隆和雅科夫管理工厂时,俄国资本主义的厄运降临了。1905年革命爆发了。虽然雅科夫和米隆建起了电站和第五所厂房,但是俄国资本主义的丧钟已经敲响了。彼得·阿尔塔莫诺夫从家里被移到花园的凉亭里——剥夺者被剥夺了。 【作品选录】 农奴解放两年后,变容节那天,在蒂奇卡教区的尼古拉教堂的教民们正在望弥撒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外来人"——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无礼地推开他们,在德廖莫夫小城里那些最受崇拜的圣像前面插上了几支粗大的蜡烛。这是个身强力壮,留着一部卷成一个个小圈儿、已经十分斑白的大胡子的男子,有一头浓密、微黑、像顶帽子似的茨冈人的鬈发,鼻子很大,一双略带淡蓝色的灰眼睛从两条隆起的浓眉下面放肆无礼地望着,人们发觉他把两条胳膊垂下来的时候,他的两只大手掌都碰到了膝盖。 他打那些知名人士中间挤过去,走到十字架跟前;这格外引起他们的不快。当弥撒结束时,德廖莫夫的那些最著名的人士都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站定了,交换着对那个外来人的看法。有些人说他是个牲口贩子,另一些人说他是个村长,可是小城的市长叶甫谢伊·拜马科夫,一个身体不好但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的人,却轻轻地咳嗽着,说: "很可能是个家仆、雇用的猎人,或是管地主老爷娱乐的脚色。" 可是呢绒商波米亚洛夫,绰号叫光棍蟑螂,手忙脚乱的好色之徒,一个爱说刻薄话、满脸麻子、面目可憎的人,却不怀好意地说: "你们可看见了,他的两条胳膊多么长?瞧他走路的神气, 仿佛所有教堂的钟楼都是为他而打钟的。" 这个肩膀宽阔、鼻子很大的人步子坚定地顺着街走去,像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样;他穿着质料优良、腰部打裥的蓝色呢外衣,脚登一双上等多脂软革靴,两手插入了口袋里,两个胳膊肘紧贴着腰。委托烤圣饼女人叶尔丹斯卡娅去详细地打听这是个什么人后,市民们都散去了,在教堂的钟声伴随下回家去吃大馅饼,他们受了波米亚洛夫的邀请,还要到他那儿马林丛里去喝晚茶呢。 饭后,其他德廖莫夫人也都看见了,在河那边,在那称做"牛舌"的沙角上,在拉特斯基公爵们的土地上有个谁都不知道的人;这个人在河柳丛里走,迈开匀调、宽大的步子量着沙角,一只手掌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眺望着城市,眺望着奥卡河,眺望着它那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支流,眺望着那沼泽般的瓦塔拉克沙小河。住在德廖莫夫的都是些谨慎小心的人,他们里面谁都不敢向他喊叫,问他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但他们还是打发岗警马什卡·斯图帕,城里的一个小丑和酒鬼去打听;斯图帕不知害臊地当着众人的面,也不避妇女,脱去了公家发的裤子,可是头上仍然戴着那顶揉皱了的高筒军帽,涉过了淤泥很厚的瓦塔拉克沙小河,挺起了他那酒鬼的肚子,迈着滑稽可笑的鹅步,走到了那个外来人跟前,为了显示他的勇气,故意大声地问: "你是什么人?" 斯图帕没有听清楚这个外来人回答他的话,但他马上回到了自己人那儿,说: "他问我: 你怎么如此不成体统?他那双小眼睛露出凶光, 像个强盗。" 那天晚上,在波米亚洛夫的马林丛里,烤圣饼女人叶尔丹斯卡娅,一个甲状腺肿大的女人,著名的占卦者,同时又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向那些最优秀的人们报告说: "他名叫伊利亚,姓阿尔塔莫诺夫,他说为了自己的事业,要在我们这儿定居,至于什么事业,我没有打听。他是从沃尔戈罗德顺着大路坐车来的,他三点钟——三点一刻就顺原路回去了。" 关于这个人的来历,也没有打听到特殊的情况,这是令人不快的,仿佛有个什么人深夜敲敲窗子,就不见了,默默无言地警告大祸即将临头。 三星期过去了,市民们头脑里的印象几乎已经淡薄了,忽然这个阿尔塔莫诺夫带着三个孩子一径来找拜马科夫,像斧斫似的说: "你瞧,叶甫谢伊·米特里奇,四个新居民来受你贤明的管辖了。请你帮帮忙,让我在你的治下建立起美好的生活。" 他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话很简洁,什么他是拉特斯基公爵家的前农奴,是从他们的拉季河上库尔斯克附近的世袭领地来的;当过乔治公爵的管家,解放农奴后,他离开了他,得到了一笔优厚的赏金,决定自己办事业: 开设一家亚麻布织造厂。他是个丧了妻子的人,长子叫彼得,次子是个驼子,叫尼基塔,三子叫奥廖什卡,本是外甥,但被他伊利亚收养为义子了。 "我们的农民很少种亚麻。"拜马科夫考虑再三,说。 "我们会使他们多种的。" 阿尔塔莫诺夫的嗓音沉厚、刺耳,他说话像在敲大鼓,可是拜马科夫一辈子在地上走路谨慎小心,说话轻声轻气,仿佛生怕弄醒一个可怕的人似的。他眨巴着一双忧郁的、淡紫色的、温柔的眼睛,望着木然站在门口的阿尔塔莫诺夫的孩子们;他们的模样不大相同: 长子像父亲,胸膛宽阔,眉毛连生,眼睛小得像熊眼;尼基塔长着一对少女般的眼睛,又大又蓝,蓝得像他身上的衬衫;阿列克谢长着一头鬈发,一个脸色红润的美男子,皮肤白皙,他愉快地、直勾勾地望着。 "送一个去当兵?"拜马科夫问。 "不,我自己需要孩子;我有免役证。" 阿尔塔莫诺夫向孩子们挥了一下手,吩咐道: "你们都出去。" 当他们按年龄依次悄悄地走出去的时候,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掌按在拜马科夫的膝上,说: "叶甫谢伊·米特里奇,我顺便来向你说媒: 把你的闺女嫁给我的大儿子吧。" 拜马科夫甚至吃了一惊,从长凳上霍地欠起身子,挥起两手来了。 "你怎么啦,上帝保佑你!我们初次见面,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你——嗨!我只有一个闺女,她出嫁还早哩,你也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姑娘……你怎么啦?" 可是阿尔塔莫诺夫从那部鬈曲的大胡子里微露笑意,说: "至于我是什么人,你去问问县警察局长就知道了,他受过我的公爵相当多的恩惠,公爵曾经给他写过信,请他在各方面多多帮助我。你不会听到坏话的,瞧,那些圣像——可以保证。我知道你的闺女,我曾经悄悄地到这儿,到你的城里来过四次,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打听到了。我的大儿子也到这儿来过,他见过你的闺女——请放心吧!" 拜马科夫觉得仿佛有头熊突然向他猛扑过来,他请求客人: "你要等一下……" "时间不长——我可以等,不过等很久——等一年可不行。"这个性格坚毅的人口气严峻地说,朝窗外院子里喊叫道: "你们都来吧,向主人鞠躬。" 等到他们告别走了,拜马科夫惊慌地瞧瞧那些圣像,划了三次十字,低声说: "上帝保佑我们!这是些什么人啊?但愿平安无事。" 他拄着拐杖,拖着脚步慢慢地往花园走去,妻子和女儿正在那儿一棵菩提树下做果子酱。那高大而又漂亮的妻子问: "站在院子里的那些小伙子是什么人,米特里奇?" "不知道。娜塔莉娅到哪儿去了?" "到小贮藏室里拿糖去了。" "拿糖去了,"拜马科夫愁眉不展地重复了一遍,就在一个草土墩上坐了下来。"糖。不,人们说得对: 解放农奴会给人带来许多麻烦的。" 妻子打量了他一下,惶惶不安地问: "你——怎么啦?又不舒服吗?" "我心里烦闷。我认为,这个人是来接替我的位置的。" 妻子安慰起他来了: "得了吧!现在有不少人从乡下到城里来了。" "问题就在于他们都来了。我暂且不对你说什么,让我想一想……" 过了五昼夜,拜马科夫卧床不起了。又过了十二昼夜,他就一命呜呼了,他的死在阿尔塔莫诺夫和他的孩子们身上投下了一片更浓重的阴影。在市长患病期间,阿尔塔莫诺夫曾两次来探望他,他们俩单独地谈了很久;可是第二次拜马科夫叫来了妻子,疲乏地把两手按在胸口,说: "你跟她谈谈吧,看来,我不能管尘世的事了。让我休息休息吧。" "咱们出去一会儿,乌里扬娜·伊凡诺夫娜。"阿尔塔莫诺夫吩咐道,没有回头看女主人有没有跟他走,就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去吧,乌里扬娜;很可能——这是命运。"市长看见妻子犹豫不决,不肯跟客人走,就轻声地劝她。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具有坚强的性格,从不轻举妄动,然而这会儿不知怎的结果却是这样,一小时后她回到了丈夫跟前,把那又长又美丽的睫毛一动, 抖落了泪水,说: "嗯,米特里奇,看来,真的是命运;给女儿祝福吧。" 晚上她把穿得很华丽的女儿拉到了丈夫床跟前,阿尔塔莫诺夫推了一下儿子,小伙子和姑娘就彼此不看一眼,拉着手,双膝跪下,低下了头,而拜马科夫气喘吁吁,把那张古老的、慈爱的、饰有珍珠的圣像盖在他们的头上。 "为了圣父和圣子……上帝啊,赐恩惠于我的独生女儿吧!" 他对阿尔塔莫诺夫口气严峻地说: "记住,我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你要对上帝负责!" 阿尔塔莫诺夫向他鞠了个躬,用一只手触了一下地板。 "我知道。" 他对未来的儿媳妇没说一句温存体贴的话,几乎不看她和儿子,朝门口点头示意。 "你们走吧。" 等到两个受过祝福的人走了,他就在病人的床上坐了下来, 口气坚决地说: "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为我的公爵服务了三十七年,没有受过责罚,可是人不是上帝,不会发慈悲的,因此很难讨好他。亲家母乌里扬娜,你不会后悔的,你往后就是我的孩子们的妈妈,我会叫他们尊敬你的。" 拜马科夫听着,默默地望着屋角里的那些圣像,哭了。乌里扬娜也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可是这个人却遗憾地说: "哎哟,叶甫谢伊·米特里奇,你离去得太早了,你不爱护自己。我多么需要你呀,非常需要啊!" 他用一只手在胡子上沙沙地横捋了一下,大声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情况: 你为人正直,十分聪慧,咱们一起再过五年,会把事情做得很好的,——嗐——上帝的意志!" 乌里扬娜悲戚地叫道: "你为什么像只乌鸦呱呱叫,你为什么吓唬我们?也许,还会……" 可是阿尔塔莫诺夫霍地站了起来,向拜马科夫深深地鞠了个躬,就像向死人鞠躬一样。 "谢谢你的信任。再见,我得到奥卡河上去,载着货物的平底货船已经驶抵那儿了。" 等到他一走,拜马科娃就愤慨地呼号起来。 "乡下佬,对儿子的未婚妻没有说过一句温存体贴的话!" 丈夫阻止她: "别发牢骚,别让我不安。" 他沉吟了一下后,又说: "你可要忍着他: 这个人很可能比我们这儿的人好。" 全城的人和五个教堂的全体僧侣都来为拜马科夫送殡。阿尔塔莫诺夫一家人跟随着死者的妻子和女儿在棺材后面走;这使市民们都感到不快;驼子尼基塔在自己人的后面走,听到人群中间有些人在埋怨: "没人知道是个什么人,可是他一下子就爬上首要的地位。" 波米亚洛夫溜着一双橡实色的圆圆的眼睛,低声说: "叶甫谢伊,这个死人,还有乌里扬娜——都是谨慎小心的人,他们都不会轻举妄动的,可见,这里面一定有奥秘,可见,这只鸢用什么东西引诱了他们,要不然,他们会跟他攀亲戚吗?" "是——呀,一件可疑的事。" "我也说——是可疑的。大概是些假币。可是拜马科夫以前好像是个正人君子,啊?" 尼基塔听着,搭拉着脑袋,弓着驼背,仿佛等待着挨揍似的。一个刮风的日子,风在人群后面吹拂,几百只脚扬起的尘埃像一片烟云似的跟随着人们飞扬,那些不戴帽子的脑袋上搽过油的头发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有个人说: "你瞧,阿尔塔莫诺夫身上蒙上了我们的灰尘——变成灰色了,茨冈人……" 安葬了丈夫后第十天,乌里扬娜·拜马科娃带着女儿上修道院去了,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阿尔塔莫诺夫。他和孩子们仿佛被卷入了旋风似的,他们从早到晚在众人眼前闪现,匆匆地走过所有街道,急急忙忙地朝教堂划十字;父亲大声嚷嚷,发疯似的,长子脸色阴郁,沉默寡言,显然是胆小或者怕难为情,那个美男子奥廖什卡——对小伙子们凶狠好斗,看见少女们却放肆地丢眼色,可是太阳一出来,尼基塔就背负着自己那尖尖的驼峰到河那边的"牛舌"上去了,木匠们和泥水匠们都像白嘴鸦般地从各处跑到"牛舌"上来了,在那儿建造着一座长长的、砖砌的工人宿舍,又在这座宿舍旁边,在奥卡河附近,用十二俄寸厚的木材盖起一座两层楼的大房子,——一座和监狱相似的房子。每天晚上,德廖莫夫的居民们都聚集在瓦塔拉克沙小河岸畔,嗑着南瓜子和葵花子,听着鼾声般的、刺耳的锯木声、刨子的沙沙声和利斧沉重的砍木声,嘲笑地想起了没有建成的通天塔,可是波米亚洛夫却用安慰的口吻预言这些外来人会带来各种灾祸。 有人打听确实了: 父亲和长子常常搭着车到郊外各村庄去,怂恿农民们种亚麻。在一次这样的旅行中,几个逃兵袭击了伊利亚·阿尔塔莫诺夫,他用系在鞣皮带上的短锤,两俄磅重的砝码打死了其中的一个,又打破了另一个的脑袋,第三个逃跑了。为此,县警察局长夸奖了阿尔塔莫诺夫,可是贫穷的伊利因斯基教区的一个年轻神甫却因他杀人而惩罚了他,叫他在教堂里做四十天夜祷告。 秋天的傍晚,尼基塔常常给父亲和兄弟们念圣者传、教堂神甫的训诫,可是父亲常常打断他: "这是深奥的道理,不是我们的智慧所能理解的。我们都是干粗活的工人,我们不应该想这个,我们生在世上是干普通事情的。已故的尤里公爵读过七千本书,这些书都深印在他的头脑里,连上帝也不相信了。他周游世界,受到了各国国王的召见, ——一个著名的人物!可他建造了一个呢绒厂,却不顺利。不管他想干什么,都一事无成。因此他一辈子吃农民种的粮食过日子。" 他说话时把每个字眼都说得很清楚,一边谛听着自己所说的话,一边沉思起来,然后又教训孩子们一番: "你们的生活会很艰苦的,你们自己必须成为自己的法律和保障。从前我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是按照人家的吩咐过日子的。我知道: 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无法改正,事业不是我的, 是老爷的。我不但害怕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连想也不敢想,就怕把自己的智慧错当老爷的智慧。你听见没有,彼得?" "我听见。" "这才对啦。你要明白。人活着,可是世上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当然罗,责任是少些了,不是你自己在走路,有人支配着你。不担负责任过日子是较为轻松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了。" 但是,阿尔塔莫诺夫有时而且经常地感觉到精疲力竭,他想起了自己的儿童时代,想起了村庄,那平静、清澈的拉季河,那辽阔的远方和乡下人朴素的生活。于是他感觉到了,有几只看不见的、握力很强的手抓着他,并把他旋转着,整天不停的喧闹声充满了头脑,除了事业所引起的那些念头以外,在头脑里没有给任何其他念头留下位置,工厂烟囱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在四周投下了令人沮丧和烦闷的阴影。 在怀有这种情绪的时刻和日子里,他特别不喜欢工人们; 他似乎觉得他们的体力越来越衰弱,他们丧失了庄稼汉的刻苦耐劳精神,染上了女人爱生气的脾气,器量过分地小,常常蛮横无礼地顶嘴。在他们身上出现了一种挥霍和变化无常的现象; 从前,父亲在世时,他们日子过得比较有家庭观念,比较和睦,不那么狂饮无度,也不那么荒淫无耻。可是现在一切都乱糟糟的, 人们变得更胆大了,甚至仿佛更聪明了,但是对工作却漫不经心,相互仇恨,不怀好意地、令人可疑地端详、打量。青年们变得特别胡闹和无礼了,工厂里的年轻人很快就变得完全不像庄稼汉了。 不得不把司炉沃尔科夫送到县里精神病院去,不过五年前,他,一个遭回禄之灾的人,还脸色红润,身体健康,跟伶俐的妻子一同来到工厂做工。一年后,他的妻子放荡地玩乐起来了,他开始殴打她,以致她患了肺病,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人世了。人们很快就死亡这种情况阿尔塔莫诺夫已经见过不少了。五年中有四个人被杀害,两个死在打架中,一个死于复仇,而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织布工由于吃醋而杀死了一个纺纱姑娘。人们常常打架,造成流血或重伤。 这一切显然并没有使阿列克谢受到影响。兄弟变得更不可理解了。在他身上有一种与那个整洁的、爱开玩笑的木匠谢拉菲姆共同的地方,他同样快乐地、灵巧地为孩子们制造笛和弩弓,也为他们钉棺材。阿列克谢的鹞眼充满信心地炯炯发光,一切都很顺利,往后也会很顺利的。在他的墓地上已经有三座坟墓了;只有米隆坚定而顽强地过着日子,他是用长骨头和软骨丑陋地匆促地组成的,全身吱吱地咔嚓咔嚓地作响。他有扭指头的习惯,扭得指头大声地咯吱作响。他十三岁就戴眼镜了,这使他那长长的鸟鼻显得稍为短些,也使那双令人不快地炯炯发光的眼睛显得暗淡些。这个男孩走路时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什么书, 把一个指头夹在书里,好像书跟指头是长在一起的。他跟父母说话好像跟他们是平辈,甚至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发议论。他们都喜欢这样,可是彼得清楚地感觉到,侄子不喜欢他,他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在阿列克谢的家里,一切都是随随便便的;阿尔塔莫诺夫大哥看出了他的生活与兄弟的生活之间的区别,好像修道院跟集市中临时售货棚之间的区别一样。在城里阿列克谢和他的妻子都没有朋友。但在他那些很像小贮藏室的窄小的屋子里却塞满了破烂的旧东西,每逢节日聚集了些不三不四的人: 镶金牙的工厂厂医雅科夫廖夫是个好嘲笑人的、凶恶的人;喜欢叫嚷的技工科普捷夫是个酒鬼和牌迷;米隆的教师是个大学生,警察局禁止他读书;他那个翘鼻子的妻子抽烟,弹奏吉他。还有一些人间的渣滓,他们都一致大胆地谩骂神甫们和当局,显然,他们里面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最聪明的人。阿尔塔莫诺夫整个身体都感觉到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人,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利用他的兄弟,一个重要的大事业的半个老板。听到他们的叫嚷,他就想起了神甫的抱怨: "他们想要的东西很多,但不是主要的。" 他没有问自己,——这主要的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主要的是在事业中。 显然,爱叫嚷的茨冈人科普捷夫是兄弟所喜欢的人;他似乎是个酒鬼,他身上有一种顽强的东西,甚至仿佛是一种智慧,他经常说: "这一切都是胡说,一种哲学!工业——这才是主要的!技术。" 但是阿尔塔莫诺夫大哥却怀疑科普捷夫身上有一种异端的、破坏性的东西。 "一个危险人物。"他对兄弟说;阿列克谢感到诧异: "科普捷夫?你胡说!这是个好样的、能干的人,一头犍牛, 一个有头脑的人!我们需要几千个像他这样的人!" 他笑笑,补了一句: "要是我有个女儿,就把她嫁给他,用铁链把他锁在事业上!" 彼得忧郁地从他身边走开了。如果他们不打牌,他就会孤单地坐在他最喜欢的一把宽阔、柔软得像一张床的圈椅里的;他望着人们,一边拉自己的耳朵,不愿同意他们中间任何人的意见,很想跟大家争论一番;他想要争论不仅仅是因为所有这一切人都不理睬他这个事业的首要主人,还有某些其他原因呢。这些原因他都不清楚,他不善于说话,只偶尔勉强地插一句: "格列布神甫给我讲述过一个伯爵……" 科普捷夫立刻向他叫嚷起来: "伯爵跟您有什么相干,跟您,跟您?这个伯爵是农村的俄罗斯最后的一息……" 他叫嚷,不恭敬地用个指头朝彼得点点戳戳,所有其余的人都听着他说话,也变得像茨冈人,无家可归的、流浪为生的部族了。 "谷蛾,"彼得心里想,"寄生虫。" 但他却说: "‘事业不是熊,不会跑进树林里去的’这种说法不对。事业就是熊,它用不着跑掉,它用爪搂住了我们,就不放。事业是人的主子。" (苍松 译) 注释: 即基督登山变容节,俄历八月六日。 指《圣经》里没有建成的通天塔。 【赏析】 《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是高尔基晚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写于1924年至1925年,在高尔基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作品描写了阿尔塔莫诺夫一家祖孙三代从事工商业活动的兴衰史,展示了俄国资本家从励精图治的创业到堕落衰败的全过程。第一代伊利亚是创业者,生活在俄国资本主义上升阶段。他原是一个贵族的家奴,1861年废除农奴制后,拿到了一笔赏金,创办了纺织厂。在他身上充分体现了开创者贪婪的本性和与之俱来的干劲。以彼得、阿列克谢为代表的第二代人处在俄国工业高潮时期,他们或是守业者,或是自由资产者,对财富的追逐变本加厉,但已经失去先辈创业时的精神和对事业的感情,开始花天酒地,追求生活享受,热衷于攫取政治上的权力。到了第三代,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每况愈下,开始瓦解,他们的精神道德也随之堕落下去。作品以十月革命前近半个世纪为背景,深刻而形象地揭示了俄国资本主义的兴起、繁荣和衰亡的过程,刻画了不同时期资产阶级人物的典型形象,真实地再现了十月革命前半个多世纪俄国社会独特的历史风貌。 在阿尔塔莫诺夫祖孙三代中,高尔基着重描写的是第二代彼得的事业。彼得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他的活动贯穿整部作品始终。彼得是个平庸的工厂主,没有父辈的创业激情,而且心中充满着矛盾与痛苦。这是一个具有浓厚的宗法思想的资本家,在他身上,落后的宗法思想与先进的资本主义思想此起彼伏,不断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伴随着这一斗争的深入,彼得变得越来越被动,最终成为一个堕落反动的资本家。 年轻的彼得是一个忠厚老实、性格温和、富于同情心的小伙子。虽然遗传了老伊利亚·阿尔塔莫诺夫魁梧的体格,却缺乏父亲身上那种向上的朝气和顽强的毅力。他因为县里的人仇视他和他的家人而感到害怕;他也因为婚礼上新娘被陈俗陋习折磨得筋疲力尽而感到怜惜,这些不仅揭示出了彼得的善良,也刻画出了他的怯懦。彼得向往那种恬静的田园生活,怀念那些肥沃的土地和金黄色的草原。他说,"在乡下生活要简单得多,也安静得多";他也曾经幻想和妻子"两个人到一个小小的田庄上去生活"。他没有资本家的贪婪和残暴的一面,又缺乏工厂主的才智和魄力,但作为阿尔塔莫诺夫家的长子,他无奈地被推上了事业继承人的位置,痛苦地继续着他不愿意从事的事业,"爸爸把全部事业压在我的肩上。我像车轮般旋转,可是往哪儿走——我却不知道。……开工厂,这不是咱们干的事。咱们最好到草原上去,在那儿购置土地,种庄稼。喧闹声会少些,而好处则更大"。彼得对待事业的态度是小心谨慎、提心吊胆的,"事业就是熊,它用不着跑掉,它用爪搂住了我们,就不放。事业是人的主子"。作品中也多次提到他对于工厂的恐惧: "他似乎觉得工厂是头石雕的但却是活的野兽,这头野兽匍伏并紧贴在地上,在地上投下了一片翅膀似的阴影,竖起了烟囱般的尾巴,它的嘴脸是没有表情的、可怕的,白天窗子都像冰牙般地闪闪放光,在冬天傍晚它们都像是铁铸的,并且由于狂怒而烧得通红。"彼得心中的痛苦与不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宗法思想的农民对资本主义的恐惧。19世纪的俄国,还处在半封建的宗法社会中,但是资本主义却把一切封建的、宗法式的、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在思想矛盾的冲突中,彼得竭力逃避嘈杂和烦躁,努力追求安逸和平静,这正是资本主义来临时,一个宗法式农民的思想情绪和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 与彼得相比,他的兄弟阿列克谢和侄子米隆属于资产阶级的活跃人物,但高尔基并没有把他们放在作品的中心。这样安排是何用意呢?彼得所处的时代虽然已经废除了农奴制,但还存在着严重的农奴制残余,俄国的资本主义就是伴随着农奴制残余发展起来的。在经济上,此时的俄国仍旧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个体的农民经济还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因此,高尔基选择把彼得这样一个消极、落后、复杂的人物放在首位,通过这个形象,作品真实地反映了俄国资产阶级的落后性与保守性。 如前所述,该作品是高尔基晚期创作的代表作品之一。与同时期其他几部作品一样,这部小说体现出高尔基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特色。通过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幽发微,作品真实地再现了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年代中俄国人的心理现实。首先,高尔基对人物心理的阐释提示了人物心理与社会历史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作家把对生活的总体考察、对历史的重新审视和小说人物的心理历程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小说人物的心理嬗变始终没有脱离社会历史的不断演进。作品中阿尔塔莫诺夫一家三代的心理变化是与当时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运动、无产阶级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第一代伊利亚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骑士典型,在心理上比贵族优越,表现出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心理状态。第二代彼得作为事业的继承人却对事业充满厌恶的情绪,加上无产阶级日益壮大,他更感到恐惧和苦闷,最终表现为精神上的彻底崩溃。第三代雅科夫则已堕落成地地道道的寄生虫,对事业无能为力,只追求安稳和享乐,最后被人扔出火车车厢,死得毫无意义。其次,高尔基运用召唤结构阐释人物心理,将人物内心世界中看不见、摸不着、闪烁不定的东西转化为可触可感的具体形象,让读者能设身处地地体会人物的内心世界。如当彼得对事业感觉厌倦时,"工厂烟囱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在四周投下了令人沮丧和烦闷的阴影";工人们也改变了常态,令他生厌,"他们的体力越来越衰弱,他们丧失了庄稼汉的刻苦耐劳精神,染上了女人爱生气的脾气,器量过分地小,常常蛮横无礼地顶嘴。在他们身上出现了一种挥霍和变化无常的现象"。又如尼基塔暗恋嫂嫂娜塔莉娅,他的这一秘密被仆人吉洪看穿之后感到无地自容,"他的喉咙痛苦地紧缩了,可是同时他又觉得吉洪剥光了他的衣服,使他赤身露体了"。通过工厂的浓烟、工人的具体行为及被剥光衣服的视觉形象,彼得与尼基塔的内心世界一览无余。 有观点认为,这部作品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退化,但实际上这是一部意义深刻的作品,它表现的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通过对现实生活图景的描绘,作品告诉人们历史是无情的,一切过时的思想和人物都将被历史所抛弃。新兴战胜腐朽,光明取代黑暗,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历史规律。在新兴的资本主义面前,封建主义的挣扎和抵抗都是徒劳的。作品开篇就写伊利亚·阿尔塔莫诺夫带着三个儿子来到小城德廖莫夫迅速开始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出现引起了城里人的恐慌,但毕竟他们代表着新的生产方式。伊利亚不容分说地冲进市长拜马科夫家,并强行与之结亲,粗鲁地霸占了他的寡妻,这一切都象征着封建社会的覆灭和资本主义的崛起。然而曾经势不可挡的资本主义也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终究逃脱不了被无产阶级灭亡的命运。俄国的十月革命宣告了资本主义时代的结束和社会主义时代的开始,这就是这部作品要告诉人们的真理所在,也是这部作品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所在。正如姑娘们在彼得的婚宴上唱的那支歌里所预言的一样: "哎哟,祝大亲家,祝伊利亚,哦,祝瓦西里耶维奇,第一步踏上台阶——折断一条腿,跨第二步——折断另一条腿,跨第三步——折断脖子。" (余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