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深秋。或许,是初冬了。 细雨,白朦朦。锁住了所有的山头。小布鞋,通了两个洞,早已湿透,脚僵冷麻疼,已经很难形容是什么感觉。脸上冻红了,鼻涕流出来,她没有用手,不自然地用衣袖擦了擦,手上沾满了一层厚厚的泥以及花生腐烂的叶子形成的污垢,干了,搓不掉。手指的关节也似乎没有办法弯曲了。 头发湿透,这不是问题。她又冷又饿,还是不能够回去。大人们还没有分好花生。她知道,她们一家分不到多少,但必须得等,没有大人,五岁的她回不了家,即便回到了那个又小又破,连遮风挡雨都是问题的家,又有什么用呢?没有灯,没有火,她不会煮饭,更何况,她不知道有没有那一顿饭的粮食。 饿。但她不说。她依在奶奶身边,乌溜溜的黑眼珠,打量着那个令她感到非常敬畏的人。 那是个又高又大,又黑又块的黑大汉,他的名字似乎就是当前的形势的写照,他叫"罗跃先"。她才五岁,已经知道什么叫怕了。那种怕,是从大人们谄媚的眼神中看出来的;是从大人们低声下气的话语中感觉到的;是从他对父亲、对奶奶的批斗与打骂中提炼出来的。没有人教过她,但她已经会在见到那个人时,怯怯地、低低地叫一声:"大爹",那是当地的人,对年龄比自己父亲大的人的一般称呼。虽然那个"大爹"听到她叫时,常常只是从鼻子里嗯出一个声音,算是答复。有些时候,甚至连这一声也没有,但她还是会一如继往地叫。 三三两两的人,地朝花生堆集中过来,是要分花生了。她忽然想要把自己今天倒的冇花生藏起来,但是,不能够了。因为已经被人发现了。 "啊哟哟,保兴的小仔仔,今天居然倒了那么多呀!"她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今天,是她倒的冇花生最多。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天到晚,她没有吃一个倒来的冇花生,一天到晚,她没有和其他孩子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其他的孩子来打她。她不和她们说话,因为说也没有用处,她们会不理她,因为她是"小地主儿"。她们今天没有打她,那是因为今天倒冇花生,她们边倒边吃,没有工夫来理会她。 还有一点小小的得意,那是她知道什么地方的冇花生最多,而她们根本就不知道。找那地最硬的地方,黑叶子掉得最多的地方,那地方的花生显然是有一点腐烂了,与棵子不再粘得很稳,大人用手拔,就很容易把那根连在花生果与棵子上的那根细根拔断,花生却还好好躺在土里呢!用小镰刀锄往里面一挖,有时候能挖到两三个呢!那些不去想的孩子怎么能够知道! "分啦,分啦!"罗跃先队长吆喝着走过来了。他总是那种很威武的样子,双手与身体离得很开地摆动着,这种动作使他原本就大的个子更加变大了。他俯着他的大俯背,甩开他的大臂膀,趿着他的大胶鞋,迈着他的大步子,瞪着他的又大又白中带黄的大眼睛,扯着他的大嗓门,从每一个等待分花生的人的面前走过,他威严的眼光会看着每一个倒冇花生的孩子,仿佛他们都是小小的小偷,都想从"公家"的堆子里偷一些花生,去填饱他们的辘辘饥肠。 她忽然很想往奶奶后面缩一缩。但她还是没有。 "保兴家的小仔仔,今天倒的可真多!"当"队长"走过她与奶奶面前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特别地对"队长"提了一次。 "队长"威严的目光扫射着她的用牛筋草修补过的小竹篮。是的,今天倒的的确是多,都快有一大碗了。那些泥乎泥乎的胖花生,此刻真应该找一个地儿往下钻!因为它们仿佛一下子成了"偷窃"的见证!它们怎么还能够就这样不知道害羞地躺这草竹篮底上呢?她的眼光也紧张地随着"队长"的眼光望过去! "队长"的眼光在她的冇花生扫射了一会儿,又转过来在她脸上扫射了好几眼,忽然一把手,提起了那个草竹篮,两步跨过去,"哗"的一声,就把她的草竹篮里的那一点点花生,倒进了"公家"的大堆子上了,把那草竹篮往旁边一扔,空空的草竹篮儿一下子滚出了好远。队长口里大声宣布着:"偷的!"然后,没有听到任何人说一句话。队长就大声宣布:"分了!" 她看着自己挖了一天,倒了一天的花生,就这样滚到了"公家"大堆子上,成了"公家"的一分子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知道没有用,连奶奶都没有为她分辩一句话。想挨斗吗?想挨打吗?这样的情形她见得太多了。可是,她忽然觉得好饿,真的好饿。她这才想起来,这一大碗花生,是她今天一天到晚的成果,而她还没有吃过一个,真的,她真的没有吃过一个。 她把头仰起来,用右手搓着左手上的泥巴和污垢,天空已经快黑了,可山头的细雨却更大了,细雨落在眼睛里,好难受。她只好把头又低下来,可是,那雨还真是大了,都落进了眼睛,眼睛里又酸又涩,她拼命地把头别到一边,想把那酸涩的雨水给甩掉,把那酸涩的感觉给逼回去,可是却没有做到,那一滴酸涩的雨水,竟然落到了糊满了黑泥与污垢的小手上。 她赶紧就着那一滴雨水,使劲地搓着手,噫,关节处的泥巴竟然被搓掉了,露出了皴裂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