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甬道入口,身后是密集的蜂巢般的六角形棺材。一层层棺材堆叠起来,向天空延伸,形成一座通向亡灵的塔。 这是逝者的国度,我是个守墓人。 1 娇妻 丽莎是每个星期都会来跟死者说话的客人,她丈夫李维特的大脑泡在最好的维持液里。价格不菲的维持液保证了李维特先生的大脑会按照丽莎的意思,沉沦在美好的梦里。逼真,永无止境。 丽莎是一个很美很安静的女人,一身黑纱掩盖不住她婀娜的身段。她经常在接待室的小单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个女人还没从悲伤里走出来呢。"人们如是说。 "基波星的女人就是又听话又专情,还贼拉漂亮,要是我有钱了我也要一个……"有人转着眼珠子说。 "嘘。" 尽管如今可以通过控制仪跟死去的人"见面",但是这种见面似乎弥补不了丽莎的哀伤。 我将控制仪递给丽莎。控制仪是一个满是电线的头套,像极了几十年前电影里科学怪人发明的怪帽。 丽莎驾轻就熟地戴上,垂下长长的眼睫。 熟悉的眩晕感迎来,丽莎欣喜若狂。终于眩晕感一停,眼前出现了一间手术室。这是李维特公司的一角。丽莎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手术室。 一场手术正在进行。躺在手术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维特。 "你,你要干吗?"李维特开口说。 "2 801刀。"丽莎笑着说。 "什么意思?"李维特问,脸上的肥肉开始颤抖。 "你在我身上动的刀。"丽莎笑得益发阴森,"你为了把我打造成你的活招牌,总共在我身上动了2 801刀!" "等等!"李维特脸色铁青地惨叫着,"如果不是我把你整得这么漂亮,你们能过上好日子吗?你们要感谢我才对,托我的福,买你们的人越来越多。要恨就恨你父母,是他们卖女儿的!!" "第一刀是舌头。"丽莎高高地举起了刀子。 几个小时飞一般过去。丽莎终于从梦境中醒来,姣好的脸上有些淡淡的笑意。 我说:"这次梦境加强后可以持续一个多月,梦境周而复始不会停歇,当然,您也可以随时来跟您丈夫见面。" 丽莎点点头,一对乌黑的眸子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清澈而悲伤。她是基波星人,那个星球上贫苦而落后,最赚钱的东西就是女人。自从这颗星球被李斯特先生发现后,就立刻被李斯特先生发展为全球富人们的乐土。买卖美人成为了这颗贫穷星球保障安全跟资源的唯一办法。不会有基波星人傻到跟带着光子武器的李斯特公司作战,也不会有买来的女人忤逆自己的丈夫,因为她们知道一旦自己忤逆了,那将是全族的灾难。为了安全,女孩被送上李斯特公司的飞船时,父母都会亲手割下她们的舌头。 丽莎推开小房间的门优雅地走了出去,裹住优美身段的黑纱又不经意地撩起几位男士眼底的痴迷。 又会成交几笔生意了吧。 2 未来 两个男人在设定自己死后的"环境"。随着"脑存活"技术的成熟,设定死后的脑"梦境"已经成为越来越多人遗嘱的一部分。尽管有各种智能套餐,但仍不乏亲力亲为者。 这两个戴着控制器的男人一个三十八岁,一个六十八岁。他们都在为自己设定以后跟孩子见面时的场景。他们患了同一种疾病,按照十年前出台的合理使用资源公约,他们都会在下个月月初死去。 三十八岁的男人先设定了一个公司的背景,他坐在电脑前工作,对孩子说:"娜娜,爸爸要加班,你来找爸爸了。那爸爸跟你玩一会好吗?你听妈妈的话吗?" 他设定了孩子赢得第一时来找他时的场景,设定了陪孩子一起度过周末的场景。 他甚至精心设定了孩子从十岁到十八岁每次生日时的环境。有的在游乐场,有的在动物园,十八岁那年的场景是在一张有粉红色婴儿床的房间里。"娜娜,爸爸不能回家陪你,不过爸爸永远爱你。" 整整一个星期,三十八岁的男人拼了全部精力在为他跟她的孩子准备"未来"。 一个月后,他的大脑被送进了"棺材"。 他的妻子来得并不勤快,偶尔,他的妻子会带着那个小女孩来"看"他一次,每一次,那小女孩都高兴得像是在过节。 一年后,孩子不再来了。 偶然得知,那位妻子已经改嫁,为了让新丈夫更顺利地进入新家庭,妻子让娜娜做了记忆移除。娜娜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知道在这个世界的角落,在冰冷的维持液里,有一个永远守在婴儿床边的父亲。 而那个六十八岁的男人则很幸运,他的三个儿子最开始都常来。不但常来还常常你争我抢地挤着要跟老人"见面",甚至不惜为优先权打架。三个孩子们的孝顺,常常让记者们感动地说是孝顺。不过每次关上小房间门后,儿子们都会追问"梦境"里的老人同一个问题——"密码究竟是什么?" 而梦境里的老人则永远在乐滋滋地炒菜。 悠闲地炒菜。看这个男人炒菜是一种享受。 辛辣的朝天椒切成细丝,姜蒜拍成碎末,滋啦啦的油煎着红白分明的小片五花肉,灶里噼里啪啦的炉火快乐得像是在唱歌……这次做的恐怕是回锅肉。梦里,妻子在择菜,三个孩子在身后的菜园子里跑来跑去,无忧无虑。 三个儿子不满意老人的梦境,他们每次进入到老人的梦境都只会被当成客人吃一顿大菜。这跟他们想要的离得太远。无数次,他们焦躁地对我说:"能不能改变一下梦境?" 我说:"对不起,死者没有签署更改权限。根据死亡法规第三十一条,未授权的梦境不得更改,直至死者脑电波消失。" "可是他的钱他收藏的宝贝全在银行保险柜里!"三个儿子急得快要发疯,"老爷子就是不肯说。只要能套出密码,我的未来就飞黄腾达了!" 老人是个厨师,在这个所有食品都快餐化的时代,他早已经化身为传统饮食的代言人。他应该赚了很多钱。他的三个儿子都想得到钱,他们在老人的梦境里焦躁地出出进进,却忽略了老人正在做菜。 一个月后,三个儿子都来得少了。 在逝者的梦境里,男子炒着菜,笑嘻嘻地对三个孩子说:"今天这道水煮鱼怎么样?中华饮食的魅力永远不是机械能合成的。它是食物、火候、配材、水分、器具的完美搭配。孩子们,要记住这些食物的味道,未来总有一天,中华厨艺的奥妙要从我一个人的手上传到你们三个人手上。永远不会失传的对不对!" "对!"梦里的三个娃娃说。 半年后,三个儿子都不再出现。八卦新闻上说他们三个都过得很潦倒。快餐食品适时地推出了据说更像传统手法炒制的方便菜。可是仍有人感叹方便菜比不上传统菜。要是有人还会做菜的话一定会日进斗金吧,可那又怎么样呢? 3 天堂 沫沫的到来总会引起接待厅的一阵小骚动,她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明星。网络上,公交上,可以说一切有人的地方就有她的头像。 "她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歌手。"人们如是说。 沫沫的歌唱技术或许不是最好,但是她写的歌水平却是超一流的。 众所周知,沫沫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她经常来墓地祭奠她从前的朋友。 沫沫走进小房间,坐下,从我的手里接过控制器。 一个好看的少年坐在满是钢网的落地窗边。夕阳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少年的影子跟铁丝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只笼子里的无助的鸟。"沫沫,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少年欣喜地说。 "听说你又被打了。"沫沫说。梦里的沫沫十二三岁模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简单干净。 少年闻言一笑,道:"没关系的。我只是想家。而且我只想给沫沫唱歌。" 沫沫水嫩嫩的脸颊上飞起两朵桃花,"真的?"沫沫说。两条麻花辫在雪白的脖颈旁晃动。 "真的。"少年认真地说。 等沫沫从"梦境"里出来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她撩动了一下喷着名贵香水的卷发,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伸手点起一支烟。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电子小本子,飞快地把刚才梦中的旋律记下。 《天堂》,这是刚才梦里的歌。有了这首歌,沫沫又可以红上好一段时间了吧。 沫沫伸了伸美腿,修长的美腿在网袜下很是诱惑,她转向我说:"一首歌折腾了三个多月——喂,你,告诉我,他的脑子是不是快要坏掉了?" "人死后,大脑的活性就会下降。维持技术可以把这种衰败过程减缓,让大脑进入‘梦境里,但是活性依旧会下降,随着活性下降,思维会渐渐变缓僵化……" 我解释。一只高跟鞋飞到我的身上。"谁要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只要告诉我他的脑子还能用多久?你知道他不是人类。"沫沫说。 "答,它现在仍处于活性思维阶段,创作力、理解力跟想象力都保持得很好,衰败到下一阶段大概要十七八年。" 沫沫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走了。 少年是美丽的缪斯星的生物,不出意外的话,他曾是最后一个活着的缪斯人。他们是上天的宠儿,体态优雅容颜俊俏,他们从进化之日开始就几乎没有天敌,他们最爱挥动着翅膀唱歌,就像是上古传说里的精灵。可他们太单纯了,歌声在光子武器面前没有任何作用。尽管高傲的他们不会为不喜欢的人类唱歌,却仍然因为他们那酷似天使的奇特外貌被爱猎奇的地球富豪们收购。大部分缪斯人在囚禁中死去,很少有缪斯人愿意在被抓后还为人类唱歌。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数据屏,少年靠着窗,微微地闭着眼睛。沫沫恐怕不会知道缪斯人的大脑衰败方式也跟人类不一样吧。那个少年的歌,仍一直在为沫沫真心而唱。 4 清洗 我是一个守墓人。我守在两个世界的边线上。 我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也不会有人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在众人的眼中,我只是一个智能仿真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拥有了自己的思维呢?是我的大脑接触了太多的电波激活跟维持液的关系?还是我的处理器接触了太多人类的喜怒哀乐? 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的眼睛露出一个不属于机器的鄙夷。"这些肮脏的人类啊,真应该给他们来次大清洗。" 我回头看向密密麻麻的"棺材",我知道,在我的努力下,那些六角形格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棺材,他们也正在孕育新的智能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