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王先生的失物商店


  伍家球(美)++王小亮
  阴暗的商店中传来高跟鞋尖利的回声,粗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放缓了,变得不那么规律、略显迟疑,因为我的新客人看到了架子上的一些东西。每个新客人来时都是这样。
  我正在商店的另一条走廊里。这家店很大,但堆满了各种东西,每个货架都是一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样子。架子上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或者至少是死的。不过,遇到惊扰时,剩下的那些活物还是会弄出些动静。所谓没有生命的东西,从未切割的钻石到指甲剪再到兔子膀胱应有尽有。还有好多密封的箱子或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小动物,或者其他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这我既不清楚也不在乎。举例来说,天花板上就挂着很多大木箱——数量还不少,挂在那种地方反正也危及不到其他人——不管是谁挂的,反正他们肯定自有理由。
  商店的边界也很模糊。除了那两条指向门口通往外面的主走廊外,我尽量在每条走廊里都不走太远。这两条宽大的主走廊在商店的正中心交叉成一个十字,不论朝哪个方向走,只要距离中心越远,光线就会越暗,温度也越低。有几次我不得不走到边界处的货架,那里的架子几乎是空的,周围也基本是完全黑暗的。所有的边界处都是那个样子,只除了通向四个大门的主走廊之外。
  我不敢在那真正的黑暗中漫游,那里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感觉那里除了冰冷污浊的空气外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不打算去查看。我一直怀疑这间商店在越长越大,不断地向虚无中扩展。我自己就经常看到新玩意自个儿出现在货架上;如果商店的空间是有限的,那么东西肯定已经都堆到天花板了。但事实上,我猜,商店一定是在用某种方式自动延伸着它的走廊和货架,总是提供足够多的空架子以避免陷入完全的混乱。就我待的地方来看,这间商店已经够奇怪的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做类似于探索这个世界边界之类的事。
  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宿命,或者说,一开始刚到这里的时候,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恐怕我的客人也正在做同样的事。
  我走过转角,来到其中一条主走廊,这里的光线稍好一些。不一会儿,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走廊里走动的声音,不过这种事时有发生。有些活物偶尔会拍打碰撞它们的容器。
  我的客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棕褐色的皮肤,身材苗条,装扮入时。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套装,脖子上戴着四条金链,留着桃红色长指甲的手里捏着一个小坤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薄雪中一颗干瘪的桃子。
  "啊——哦,我要找王先生,我想应该是吧。"她谨慎地笑了笑,说。
  "我就是。"说着,我大步朝她走了过去。到这里后不久,我就在四扇门上都挂起了自己的招牌:王先生的失物商店。
  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惊讶,所有的客人似乎都觉得,他们要找的应该是个手拿鸦片烟枪,咕哝着玄妙语言,胡子花白的老家伙。而我则穿着一件蓝T恤,一条褪了色的李维斯牛仔裤,以及一双阿迪的室内田径运动鞋。毕竟,我来这里才几个月,尽管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的不太一样。这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哦,抱歉。"她一脸歉意地笑了笑,十根桃红色的手指紧紧捏着那个小坤包,十分不安。
  "我姓王。"我随口说道,"不过你要是想简称我‘大不溜先生也行。"
  她没听懂我的笑话,他们从来都听不懂。
  "谢谢。我,呃,听说……嗯,这是一家不寻常的商店?人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曾经失去的东西?"
  "只要是你丢失的,我都能找到。"和绝大多数来这里的人一样,她也需要一点鼓励。我等着她提出要求。
  "我的意思是……嗯,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傻,不过……我要找的不是东西,确切地说,不是实物,我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第二次机会?"她局促地笑了两声,就好像自己讲了个笑话。"呃,不,对不起。我想我只是需要去趟洗手间,然后……"
  "我这里当然有了。"我说,"如果你失去了关于某件事情的机会,在这里一定能找得到,跟我来。"
  我看了看地面,指了指那块蓝色的小地毯,"小心些,这个有点滑。"
  她礼貌地笑了笑,看得出来,她正因为期待而紧张得瑟瑟发抖。
  我打量着四周的货架,寻找着白色的光点。"你叫什么名字?"这并不算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提问只是为了让我显得更正式一些。
  "我是芭芭拉·帕特里夏·惠特福德太太,我就住在,在博卡。嗯——我1926年出生在纽约,成长于……"
  这些都无所谓。主走廊对面的货架上肩膀高的地方,一个白色的光点正在闪动。"这边。"我扭过头说,她立刻闭上嘴跟了上来。
  我们一路走着,那个光点在前面带领我们走向她要找的东西。我完全不清楚这其中的原理——通过不断的试错,或者说是完全的偶然,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一开始我是来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但那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等待着店主的到来,但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以为我是这里的头儿。那么我就是吧。
  "什么样的第二次机会?"我再次扭头问,就像在问"您穿什么尺码的鞋子"一样。这段路看起来还得走好久。
  "呃,"跟在我身后的她呼吸有些急促,"我一直想当一名艺术家,画家。但直到十五年前我才开始着手,参加课程学习,水彩,还有油画。我画得不错,这我敢说。我的几幅作品在艺术展上还卖了出去,我还办了几次个人展。不过别人都劝阻我,太难坚持下去了。"
  白光转过下一条走廊,比起之前的走廊,这里更拥挤,光线也更暗。阴暗中白点显得更亮了,但她看不到。只有我能看见。我在之前的顾客身上试验过。很不幸,只有我能看到。
  眼角处有个阴影在动,既不是我的影子也不是她的,我没有理会。如果是某个大家伙,那显然也是个害羞的大家伙,没什么新鲜的。
  "六七年前,"她继续道,"我所有的朋友都回到了学校。我也回去读硕士学位——这比画画要容易多了;而且我也不用担心成绩之类的问题。那是该做的事,比画画容易多了。只不过,不是我关心的事。"她哽咽了一下,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后继续说道,"但我真的想要画画。现在,嗯,我只想找回当年失去的机会,趁着技艺还没有荒废,时间和人脉也比以前充裕得多。这个——我知道听起来微不足道,但那是我自己唯一擅长过的事,而且我已经没有时间再重来了。"
  说着,她哭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白点停了下来,在上层货架上一个开着的木头大箱子前晃悠了起来。"稍等,我去拿。关键是要找到正确的那个,因为就算你拿错了,那也还是会起作用。"
  她点了点头,看着我爬到了货架上。
  "比方说,如果我把别人乘慢船去库页岛的第二次机会给了你,这个,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嘛。那么你就必须得去库页岛了。"
  "是吗?……哦,呃,那还是小心些。"她抽了抽鼻子,"可别,嗯,弄成手套清洁剂①之类的东西了。你懂我的意思。"
  架子上落满了灰。我的手指不断地碰到蜘蛛网和羽毛状的软软的东西,在昏暗的走廊中根本看不清楚都是什么。我沿着货架往上爬,边爬边用脚移开底下老旧的罐子,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小脚丫在货架上匆匆跑到了一边。一些罐子里还时不时地传出微弱的响声。
  我的脑袋终于够到了光点所在的那一层。光点落在木头箱子里一个透明的圆筒形容器上。容器里,翠绿色的溶液中浸泡着一团恶心的褐色物质。
  箱子里有好几个类似的容器,还有很多其他的小玩意。我随手抓起一个小东西塞进裤子口袋,然后用胳膊夹着那个绿油油的容器爬了下来。
  回到地面,我拿出那个容器,看到里面的液体,她睁大了眼睛。"好了。"我说,"打开后,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挥发。你必须赶在东西消失前把它都吸进去,不然你的机会就永远消失了。"我以前也干过这一套。
  她接过容器,眼神就像喝得半醉的酒鬼。
  "愿意的话在这里就可以。"我说,"不过主走廊里的光线更好些。"
  她点了点头,像小狗一样紧跟着我走了出去。
  我们回到主走廊,我大步走回旧钢桌和破钢琴凳后。那两样东西就在主走廊交汇的拐角处。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事。
  还没走到位置,我就听到一声喘息。我转过身,看到她刚好在那块小地毯上滑了一下,长腿正挣扎着想要恢复平衡。她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双臂,那个珍贵的透明圆筒被扔了出去。
  她发出一声惊叫,容器落在硬地板上摔碎了。她穿着高跟鞋手忙脚乱地奔了过去,赶紧弯下腰使劲闻了起来。
  我浑身一僵,又走了回去。
  "我吸到了吗?我吸到了吗?"她焦急地呜咽道。
  "难说。"我闻了闻。如果那东西持续的时间足够她吸进去,那么我应该还能闻到一丝余味才对。
  "哦,不——我……呃……可是,可是……"她哭了起来。
  哭鼻子的人最让我厌烦了。我有种模糊的感觉,觉得这时候我应该表现出同情心才对,但我已经失去那种能力了。事实上,我就是为了那个才来这里的。
  "等一下。"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从她的盒子里取出的另一件失物。那是一个金属圆环,上面挂着四五把钥匙,还有一个印着"BPW"(芭芭拉·帕特里夏·惠特福德的缩写)的皮圈。钥匙看起来还很新,我觉得这东西应该已经丢了好几十年了。"给你。"我说,"这也是你丢的。"
  "什么?"她一边抽泣一边抬起头。
  我把钥匙圈还给她。"很高兴你能来,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什么?"她看着那串钥匙,"那是我唯一擅长过的事。"她抽泣道,"就这么一件。"她扭过头,因为受了刺激,眼睛木然地盯着那串以前的钥匙,"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她用细小而尖利的声音叫道。
  "出口在那边。"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向主走廊通往佛罗里达一家购物中心的那扇大门的方向。
  她走得步履蹒跚,魂不守舍。
  我厌倦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我的时间就快用完了,我得抓紧时间离开,好回家去睡一会儿,准备明天上班。我没有存款,不能没有工作,即使这里的事情再重要那也没有办法。如果原来的店主还会回来,那么他、她或者它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这里的时间流逝和外面不同,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只相当于我在门那边的纽约用掉了一周的病假和年假。
  为了距离商店近一些,我甚至专门找了个在中国城码头卸货的工作,我也是为了这个才搬到纽约的。朋友最早告诉我这个地方的时候曾经警告过我这里最奇怪的地方——那些门的位置并不总是固定的。有时候,不同的人会在他们自己不同的时间看到这些门。其中一扇门有时候会在纽约出现,每次出现,都是在中国城一家二层小餐馆的后堂里。绝大多数时候,后堂里只有两扇洗手间的门。但对于某些特别的人,有时候,门会变成三扇,而现在,这神秘的第三扇门上就挂着我的招牌。
  我经常会去那里查看,只要一发现那扇门在,我就立刻打电话请假一周,编个急事。总是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但我还是做到了。餐馆可以让我在店里待很久,因为我有时候会在纽约的夜晚偷偷从餐馆顺些食物。自然,这家店里也有一些被人遗忘的冰箱和其他家电;其中有些还能用。
  一旦离开这里,我可能会好几年都再也找不到那扇门——如果还有可能找到的话。
  我烦躁地踢了地上的一块污迹一脚。污迹张开五条腿迅速溜进了附近的一个货架。嗯,至少我在这里留下了印记;所有门上都有我亲手制作的招牌,算是我的一个小小玩笑。
  至少我在这里还是干了不少事情的。在我弄明白这个地方的运作方式后,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从旧金山大门进来的身材修长的华人。那扇门开在一家情趣商店后面。那人五十多岁,穿着一身西装,如果是1961年的话那身西装还是挺入时的。他身上有种气质,让我觉得他应该是台湾来的。
  他来寻找孩子们对他的尊重,自然那也是他已经失去的东西。我找到了他的盒子,里面有一窝上窜下跳的老鼠,一共五只:他需要做的就是轻轻抚弄那些老鼠,让它们安静下来。不过,就在他小心翼翼地戳那些老鼠的时候,一条蟒蛇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阴影里溜了出来吃光了所有老鼠,然后又静静地溜走了。那人被吓得歇斯底里。我差点没忍住要跟他说蛇也是需要吃东西的。不过其实我也不关心那条蛇,在这件事上我完全中立。
  我最年轻的顾客是一个小男孩,大概只有十岁,他是从密苏里州博斯沃思一家废弃的加油站进来的。那门所在的小镇只有一盏红绿灯,因而也没给我送来过几个伴儿。那个孩子穿着牛仔裤,戴着皇家队的棒球帽。他是来找自己丢掉的狗哨的。我帮他找了出来。他没出什么状况,狗哨也没有。我倒是都无所谓。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不会再有人进来了。站起来时,我发觉眼角处有个阴影,于是便扭过头看了看。我本以为它会像平常一样迅速溜回到架子上,但那个阴影却一动不动。那是个亚洲面孔的少女,身上裹着一件长长的白色钩花披肩,穿着斜纹粗布裙和条纹及膝袜。
  "你看起来真恶心。"她表达厌恶的语调很优雅,还带着纽约口音。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听到别人说出口总是有些让人不舒服,"你在这儿已经有段时间了,是不是?"
  "两天吧,我想。"她用一只手理了理头发,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我进来时你正在睡觉。"
  这让我松了口气,原来她和我一样都是外人。不过另一方面,显然她一直在监视我。
  "你之前在哪儿睡觉呢?"我有些好奇地问。来这里的第一天,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一个睡袋。
  "我找到了个充气床垫。"她有些不爽地说,"我本打算就等到你醒来,结果我醒过来后发现你——又来了个客人。看到你对待他的方式——对待他们所有人的方式——我决定还是不接近你的好。你对他们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尤其是在出问题的时候?至少你可以帮一下他们啊。"
  "又不是我使的坏。该发生的事总是会发生的——无论好坏,又有什么区别?"
  她甩了甩头,与其说是为了整一整发型,倒不如说是为了表达不屑,"真让人受不了,你怎么能那么冷酷?"
  我耸了耸肩,"关你什么事?再说,也有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你说什么?"她一脸的惊讶,"你真是一点都理解不了吗?"她摇了摇头,"也许你就是个自私的家伙。如果我想要找什么东西,从你这里肯定一点帮助也得不到。"
  "哦,我想这很符合逻……"
  我闭上了嘴,她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个大金属瓶一把扔了过来,我只来得及闪了一下,瓶子打中了我的肩胛骨,力道很猛,然后安然无恙地在地上弹了几下。
  我转过身,准备捡起瓶子扔回去,但她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你有病吗?"她叫道,"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冷酷,"她从我面前的地板上捡起瓶子,用披肩裹了起来,"马上告诉我!"她在我面前叫了起来。
  我俯身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我来寻找我的同情心。我在几年前就一点一点地把那玩意儿都丢掉了。开始丢掉那东西时我只有八岁,那时候其他孩子无缘无故就追着我满操场跑——而且他们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初中后,我经常在体育课上被打,就因为他们都是白人,就和小学时一样。我竞选学生会时,我的海报被贴满了纳粹党徽和三K党的标志。这些还是我进入社会自立之前。你想听听我成年后的故事吗?"
  我顿了顿,好喘口气,她后退了几步。
  "自从记事起,每年我的同情心都会丢掉一点,直到丢得一点儿也不剩。嗯,都在这儿了,不过我还没找到。"
  她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刚才那番长篇大论至少还是有点效果的。
  "也许你生错地方了。"她小声说。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憎恨自己的回忆,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我说了我丢的是同情心,不是良心。"
  她走回架子旁,将那个金属瓶子放了回去。"我能找到。"她轻声说。
  "什么?"
  "我之前一直在看你,你在给别人找东西的时候,一直在跟着那个小白点走。"
  "你能看到?"
  "我当然能看到了——是个人都能看到。你以为你很特别吗?只不过我们都看不到自己的而已。这是我想出来的。"
  "哦……我也想到了。"我可不愿意认输。
  "所以,我可以帮你找回你的同情心。"
  "真的?"我不觉得她真会那么做,尤其是考虑到她之前说的话之后。
  "只要你先帮我找到我想要的。"
  "你不觉得我是好人,还记得吗?"
  她得意地笑了笑,样子看起来很怪,就好像她已经几百年都没笑过了一样,"我认为我可以相信你。因为你清楚,要是你不先帮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我就不会帮你找回你的同情心。再说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以后就不缺同情心了。"
  "哦,是啊。我想也是。"我以前可没想过要和其他顾客做交易。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等那个所谓的店主露面,之后就连那点希望也放弃了。
  "如何?"她又问道,脸上还挂着那诡异的微笑。
  "啊——好,行啊。"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环顾四周,她的光点就在我身后架子的低处,"这边。"
  她跟在我身后,仔细地盯着我,看着我跟着光点进入拥挤的走廊。经过一个货架时,上面的一个大瓷瓶发出了两声哼哼。两只来自佛罗里达走廊的小蜥蜴正在和一个带腿的丁骨牛排一样的东西在地板中间的一滩东西上喝水,那是一滩正从一个破掉的绿色瓶子里缓缓渗出的黏稠液体。我们跨过瓶子,继续前进。
  光点终于停在了后侧的架子上一个蓝色长颈瓶的软木塞上。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个瓶子,不知道这笔交易中是不是有哪个方面的情况被我给漏掉了。
  "嗯?"她又强笑了一下,感觉就好像在受刑一样。
  "你要找的是什么呀?"我用尽可能随意的语调问。
  "你不需要知道,这我倒是很确信。"
  "也许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
  "我不会告诉你的。找不到的话,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不可能知道我马上就要走了,但她仍然是我最后的机会。就算现在回家那应该也很晚了。而且,也许她真是那种希望世界上再多些同情心的人。
  "快点。"她催促道。
  我弯下腰看着那个瓶子。她大概已经猜到我在看什么了,但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她也不敢太确定。呃,至少我知道她还是有同情心的。她应该不会想要找回什么负面的倾向,比如残忍、仇恨之类的,所以就个人而言我应该还没什么危险。
  我捏着瓶子的长颈站了起来,"就是这个了。如果是实体物质,你只需要打开倒出来就行。如果是失去的机会或者个人品质之类的东西,那就拔掉瓶塞,在东西挥发出来的时候吸进去。"
  她用双手小心地接过瓶子。我后退了几步,看她用牙砰的一声拔出瓶塞。白色的蒸汽从瓶中升起,她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把白雾都从鼻子吸了进去。
  我又后退了几步,周围一股烂生菜与湿淋淋的沙鼠毛皮混合的气味。
  她一口一口地吸着,直到白雾消散。随后,她将瓶塞塞住对我笑了笑,笑得放松而自然,"嗯!你看起来还是挺恶心的,不过就这样吧,无所谓。"她甜甜地一笑,"哇哦,那味道可真难闻,就像烂白菜和湿乎乎的猫毛一样,是不是?"
  "呃?"她突如其来的幽默让我措手不及,"确实如此。"
  "好啦,黑眼睛。我看到你的小白点了。正在后面晃悠呢。"她蹦蹦跳跳地绕过我,哼着歌走进了另一条黑乎乎的走廊。
  中间时,架子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停下来看了半天。那是一条白褐相间的蛇,泡在某种透明溶液里。她停下脚步做了个鬼脸,模仿那条蛇僵硬的表情。当然,在这里没人敢确定一条腌在溶液里的蛇真是腌在溶液里的蛇,还是某个其他东西暂时伪装成了那个样子。总之,她做了个鬼脸,然后轻松地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又继续前进。
  再次停下时,她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一个架子,"就在那儿。"她呵呵一笑,什么东西也没碰。
  "是吗?"那笑声让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她看了看我,又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她摇了摇头,踮起脚尖,伸出双手,然后爬了上去。下来时,她的胳膊里抱着四个密封的容器。一个棕色短颈瓶,表面镶了厚厚的一层干沙;两个雾蒙蒙的密封玻璃罐;还有一个刻着笑脸上了锁的木盒。她用亚洲人的方式蹲坐在地上,同时把那四样东西也放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就是你丢掉的同情心。"她抬起头笑了起来,"猜猜是哪个?"
  我心里一沉,用这种法子我可不能保证能找回自己的同情心。考虑到之前对来这里的那些人表现出的冷漠,估计我也不会再被容许进来了。
  "我们说好了的。"我弱弱地说,"你要把它给我的。"
  "我确实照做了呀,就在这呢。你选吧,记住,如果你拿上了别人失去的和鳄鱼摔跤的机会,那你就得去摔跤了。"她拍着手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也许是我活该吧,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给她长颈瓶之前,她可是个忧心忡忡充满同情心的人,而她现在显然是一点儿也不愤怒,也不关心什么公正。不知道她找回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她笑着站了起来,"就在这里面。这可比你给别人的机会要大多了。"
  我看着那几个容器,对于另外三个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知道的肯定也不比我多。"我哪个也不想选。"我说。
  她耸了耸肩,仍然是一脸的笑,"随你的便,黑眼睛,反正我要走了。"说着,她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
  她又转回来看了看我,"怎么?"
  "呃……"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拜拜!"
  "不要!嘿,我之前给你的是什么?"
  "哦!"她又笑了起来,"我的幽默感。"她边说边继续后退。
  "我答应!等一下!"
  她抱着胳膊停了下来,"你真的愿意?"
  "过来吧,过来看我挑。"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人陪,但我就是想。
  她笑着走了回来,"如果有胆量,黑眼睛,你可以把它们都打开。"
  我弱弱地笑了笑,"可能都是好东西。"
  她咧嘴一笑,"谁说不是呢。"
  我看着地上的四个容器。木头盒子里装的更有可能是某种实体物,而不是失去的特质。尽管这地方没有几条靠得住的规律,但我还是决定先把盒子排除。短颈瓶表面的沙层很厚,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东西。我跪在地上,仔细看了看那两个雾蒙蒙的罐子。
  "抓紧哦,宝贝。"她用脚尖轻轻打着拍子。
  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就抓着两个罐子站了起来,把它们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两股蓝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她后退了几步。
  我弯下腰,等待烟雾靠近,然后吸了进去。其中一股是堪萨斯炭烤牛排的味道;另一股闻起来像新车的车厢。我把两股都吸了进去,一口又一口,直到烟雾散尽。
  过了一会儿,我环顾四周,"我没感觉有什么不同。"
  "肯定会有不同的。"她笑着说,"像平常一样行动就好,过一会儿就清楚了。"
  "好。"我弯腰拿起盒子和短颈瓶,"这两个东西原来在哪儿?我把它们放回去,那边有笤帚……"
  "你?"她大笑了起来,"哈哈,这可真有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要清理这地方吗?"
  "不是,我——呃,之前一直是我负责,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我按照她指的方向把那两样东西放了回去。
  "正直。"
  "什么?"
  "至少你已经把你的正直拿回来了。"
  "哦,我不知道……"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黑暗的走廊里主走廊光线射来的方向,"我想那个我应该也丢掉了……不然,我也不会对别人那么冷酷,就算没有同情心应该也不至于。他们来的时候都相信我。"我转身准备朝走廊走去。
  她跟在后面,上下打量着我,"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我会留下来打理这家店。"这话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要这么说,"我找回的……另一件东西,就像面镜子。一直以来,我常常会回忆小时候和家人去山里钓鱼旅行时的细节。我知道自己那时候玩得很开心,但仅此而已。现在,忽然之间,我能想起所有细节了。"
  她歪着脑袋看着我,"感觉是不是还很爽?"
  我品味了一会儿新获得的回忆,"是啊。"
  "啊……"她笑着看着我,"我忍不住了,黑眼睛,我投降。是那个褐色的东西,全是沙子的那个。"
  我感到一阵兴奋,"谢谢!"我走过去伸出颤抖的手,把它从架子上拿了下来。
  "小心……"
  我失手了。瓶子落在我的肩膀上,又掉在了地上,裂了道口子。瓶子滚到了一边,我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它就滚到了架子底下。我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探到架子地下。破碎的瓶子正在黑暗中嘶嘶作响,烟雾缭绕。但我什么都闻不到,太远了。
  我伸出手去够,瓶子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能够摸得到,但却抓不住,拽不出来。
  我就那么趴在地上,疯狂地吸着气,直到嘶嘶声渐渐消失。最后,带着沉重的心情,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如何?"她满怀希望地问。
  "都没了。"我低声说,"真的……很快。"我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还是要谢谢你。"说完,我木然地经过她身旁向前走去,我能听到她还跟着我。
  我们回到了主走廊,我提起那块小地毯,把它挂在了旁边的挂钩上,然后转过身,巡视着我的商店。"也许这不是意外。"
  "你太紧张了,仅此而已……"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找到通往这个地方的那扇门,然后一直留下来,直到……有人来找到我失去的东西。"
  "听起来,你的意思似乎是说,你新得到的正直意味着什么东西。"
  "我的宿命。"
  她笑了起来,看到我一脸的严肃,她又收敛住了笑容,"你是认真的?"
  我耸耸肩,"这里是我的了。不知为何,我就是确信,在我竖起自己的招牌时这种感觉就有。现在我需要全心全意地照顾这家店。"
  "诚信经营。"
  我又耸了耸肩。照顾好这家店和它的顾客是很重要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觉得,那就不重要了。
  "我……我想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黑眼睛。"
  "我不需要知道什么。"我还没从失望的刺激中恢复过来。那就算是我的某种报应吧,不过还是让人很难受。
  "你的同情心已经回来了,我确信。不管你有没有吸到。"
  "可你说装在被我摔碎的那个瓶子里的就是……"
  "单独作为一种品质的同情心——确实是。不过,我觉得你的正直里也打包了一点点同情心呢。正直回来的时候,同情心也附送了一些。"
  我看着她,一脸的期望,"真的?"
  "你可以试试啊。"她指了指通往佛罗里达方向的走廊。
  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老夫人,桃红色的准画家,她还没走出门,而是就坐在门口,瘫坐在地上,姿势与她的年龄和气质一点儿也不相称。她的套裙被弄得脏兮兮皱巴巴的,那双腿露出的长度也已经有些不适宜了。
  "这是你的店了。"我的伙伴边说边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什么也没说。
  "你可不能让顾客就这么坐在那儿,是不是?"
  "不能——以后不能再那样了。事关——诚信。"
  "在这个例子里,和同情心就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你该怎样才能帮助她,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知道怎么帮。"
  "哈?"
  "我失去过一次帮助她的机会。"我笑了笑,忽然明白了这个地方的潜力,"如果你去走廊里找到它,我们就能帮那位顾客找回她失去的东西。"
  她眨眼一笑,"你说得对,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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