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爷爷死后,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向了孤独的边缘,而造成这种转变的却不是爷爷从我视野中的隐去带来的空白,而是诸多稀松平常却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的长期事件,只是在特定的某个时间开始了酝酿,而爷爷的离去恰巧被命运的钟安排在了那一时刻。我试图从这些事件中,揪住一条主线,或者循着那种孤独的影子,去厘清埋藏在来来往往的身影和只言片语的对话中的线索,从而在这条毫不留情的河水把我抛向另一块岩石之前,掌控住它的方向。 几个看到我的人对我从一辆豪华的轿车中走出来表现出惊讶,他们很不礼貌地朝车内张望,结果看到了一对皮肤白皙的父女,他们开动了脑筋揣测陆元明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亲戚。他们的揣测在十多年后险些成真,但他们已经无从知道,因为这些一辈子灰头土脸但脑袋精明的农民们早都变成工厂地基下的一堆白骨了。 我的父亲陆元明没有看到这一幕,柳筝筝父亲的汽车完成使命后未作丝毫停留一溜烟离开了摆满花圈的街道。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谁死了,但随着花圈向我家门口延伸,我不得不接受家族中某个人离开的事实并在真相打击到我之前拼了命对那个人的身份做出合理的推测。 我走过来来往往的身穿丧服忙碌的人,在白茫茫的人海中穿行,最终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看到了父亲的面孔。他的脸在肥硕的白色头巾的衬托下显得又黑又小,像个非洲难民儿童。 他红肿的眼睛看到了我,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就转身去忙碌其他事情了。我在嘈杂忙乱的天井里不知所措,一方面不知到我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样的神态展示我的悲哀以迎合这个看上去应该悲哀的场合;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该找什么人,说什么活,我希望能有人为我指出一个我该在的地方说你到那里去,然后我就欢天喜地的跑到那里去以在不打扰任何人的情况下慢慢熟悉这个陌生的环境。 我先来到我的房间里,发现这里满是打牌的人,整个房间乌烟瘴气,人们在大口抽烟,大口嚼花生。我的书和小藏品全被堆到了角落,桌子不知道被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转而穿过走廊到厨房找我的母亲,然而不曾找到。厨房被弃用了,厨房外面架起了比我还高的大炉灶,三个锅口上都放了大锅,一个面熟但不认识的年轻人在翻炒锅里的菜,我看到了一锅看上去不怎么好吃的芹菜和土豆。 这时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看见母亲裹在一身丧服里,朝我走过来了,母亲说在这儿等我,然后进了里屋,出来时拿了一身丧服,在厨房给我穿上,我立即像披了一堆白布的木乃伊。 我问:"我爷爷死了?" 母亲嗯了一声。 "明天不用去上学了,送送你爷爷。" 我对于不用去上学这件事感到一阵欣喜,但是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不对的,我此时应该怀有一种哀大莫过于心死从而对一切有意思的事情感到希望不在的心态。比如大锤邀请我周末去捉龙虾,我应该愤怒地瞪他一眼,等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四处打听最后羞愧地得知我正处在失去亲人的悲痛处境中。而我竟然在我爷爷刚刚去世的同一个下午和一名女生坐在一辆车里,并且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的良心必须派出一个正义的小人手持长戟来我的大脑里惩罚我的罪恶。我必须在人们发现我是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之前改头换面,痛改前非。 "怎么死的?"我问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领我朝爷爷那屋走去。 "记得进门之前就开始哭。"她说。 然而我没有一丁点要哭的感觉。进屋之前,我穷尽眼力熟悉屋里的情况,看到一堆人围跪在一张床前,床头正对门口,上面躺着我的爷爷。当时我其实看不到那是我的爷爷,我先看到了床头的爷爷微笑着的黑白照片,就像他活着时一样。然后我在家族人的注视下,一脸淡定的进了屋。 我走到床头,想着看到爷爷面庞的瞬间就尽力去哭。但是一看看到了爷爷的面容宁静安详,顿时感到一丝安慰,更加不想哭了。 我在周围的人中最先认出了我的三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弟弟,我来到他旁边跪了下来,我的另外加几个长辈跪在靠门的位置,接待纷至沓来吊唁的人们,我跟着他们向来客鞠躬叩首。其他时候就和其他人一起沉默地守着爷爷的遗体,低头不语。 这样一直跪到了外面天黑下来,棚子里点上了灯,我才抽抽搭搭,接着眼泪哗哗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自行车和我的爷爷在同一天离我而去,前来慰问的人们对我爷爷的去世表示惋惜,他们把手放在肚子上,翻来覆去地表达着一个大同小异的看法:"不会吧,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我对这句话的不理解在于,我觉得人到了一定时候就是会突然死去的,他可以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根本原因在于他已经到了要死的时间了,所以你为什么不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或是什么都不说而非要说一些像"怎么就没了呢"的废话呢。没了就是没了,怎么没的不行。 但随着我的成长,我认识到人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说一些废话,既然是废话又何必质问它的意义在那里呢。说废话的人会说:没了就是没了,我除了说句废话还能怎么样。 我的自行车再没出现过,我感到很失落,在拥有它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它对我的重要,但是失去后我觉哪怕只是一辆自行车,我也是买不起的。我没有任何力量去抵挡来自外面的狂风暴雨,我的有恃无恐都是没有根据的。没有失去的时候,我可能会说,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就像后来我遇上的很多人说"不就是一次高考吗?""不就是一个女朋友吗?""不就是个手术吗?"不就是一条腿吗"一样简单。你以为来日方长,以为自己年青,这就是资本,是因为你听了太多的大不了从头再来的鬼话。 而事实是,当你想从头再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 我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一辆新自行车,我的父亲陆元明从某个破烂市场上为我弄来了一辆骑上去颤颤悠悠的小自行车,在后来的大半个学期里我就骑着这辆车去上学,直到大锤死。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大锤放了学,接到大锤母亲的指令去村口的店铺买酱油。大锤跨上他的铁驴演奏着协奏曲到了店铺,一路平安无事。回来的时候经过路口,突然就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来了一辆轿车。大锤由于要保持平衡以防酱油洒出,拿酱油的一只手离开了车把端在空中,忘记了刹车,也忘了铁驴根本没有车刹,紧急制动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已经快要老死的老太太当时坐在路边,用她那昏花的老眼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说大锤当时那架势就跟要耍杂技一样,接着就飞在了空中。 开车的人下车看了看,捂着脸就回到车上跑了。大锤的母亲拿不到酱油,做不了菜,就关了火上了街,看见路口围了一堆人,想起大锤还没回来,心脏一阵扑腾。再往前走两步,看见了大锤那只飞到了路边的拖鞋。 围观的人围了半天,愣没认出谁家的孩子,有人上前看了看,站起来说:"脸都没了。" 这时有人回头一看,看见人群外有个女的趴在地上,说:"这儿怎么还有个!谁家的老婆趴这儿了!" 大锤的母亲在医院从昏迷中醒过来,被告知他儿子抢救无效死亡。 那年大锤13岁。 我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发现除了等搬家公司的车到来以外无事可做。此时是夏末的午后,太阳已经变得很温和,像融化的奶油。院子前面的小树林没有了,突然空旷的让人有些不适应。小时候我怀着对科学的信念,带着磁铁和一群伙伴冲进了这片迷之森林。并且错误的地指挥大家兵分两路,最终成了各找各路。在听到乐乐的惊恐的呼喊后确认我们终于迷路,好像从一开始就在等待这一刻似的。我喊道:"镇定乐乐,你失踪了,我现在正在判断方向,你呆在原地不要乱动。" 乐乐比我小两岁,他听到了我的回应,我想当时我们相距不超过五米,但由于树林里芦苇弥漫,彼此看不到对方,因此乐乐说:"你也失踪了,你赶紧判断方向,带我们逃出去,我在这里不动,我相信你。" 我心底涌起一股悲壮的情感,像大古掏出神光棒一样从怀里拿出了磁铁,揪住事先系好的细线,让它悬在空中自由旋转,最后停住。 "乐乐,有个问题,"我感到一阵绝望,"你记得我家在南边还是北边吗?" 当我和乐乐逃出生天时,发现其他人已经拿出圆卡在玩了。当时比我大两岁的肖鹏还没加入帮派,他蹲在地上,抬头看了看我和乐乐,说: "你们怎么才出来。" 我和乐乐面面相觑,我躲开乐乐的目光,说: "我们找你们来着。" 现在我发现我二十步就可以穿过这片林地,来到小时候钓鱼的池塘边,这片池塘环境优美,属于公共财产,但除了我们尚无人知晓。那时我们称之为"钩鱼"。我记得一个外来的毛孩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后哈哈大笑向我们指出应该是"钓鱼"而不是"钩鱼",我、乐乐、肖鹏和树豪在心底对其嘲笑不止。但并不打算告诉他原因。因为这里的鱼太过丰富,你只需要把鱼钩放在在水边冒泡的鱼嘴边让鱼咬住诱饵然后把鱼钩上来就行了。 不料此人十分阴险。起初我们认出了他不是本地的孩子,应该是到池塘对面的那户人家探亲的,本着友好对待来客的初衷,我们允许他在此观赏芦苇荡风景。但不料这个卑鄙小人在岸边转悠了良久,终于发现了奥妙。他沿着池塘边的小路跑回他的亲戚家把这个资源透露给了住在那里的那个老头。老头赶来后一看水里果真鱼虾成群。突然宣布这个池塘其实是他家的,因为他的房子就在旁边。 "这些鱼是我养在这里的。"他得意地说。 见我们无动于衷,他便扮演起了看门人的角色驱逐我们,并乐此不疲。我们对这个人憎恨不已,有一次他拿着菜刀跑了出来,我们由于过度惊吓撤退太匆忙,乐乐的鱼竿不小心勾在树枝上,来不及解救,被敌人缴获。后来迫于形势我们不得不分出一人放风。另外三人随时准备收杆撤退。 坏老头也进行了升级,他配备了一辆自行车,追赶的速度快了不少, 每次边蹬车子边骂:"操你妈,老子弄死你。" 后来他认识到大喊大叫只会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行踪。于是先贴着芦苇悄悄潜伏着行进,然后一声不吭突然跨上自行车狂奔而来。 有一天他意识到一个人终究斗不过四个人,于是他转而声明大家应该和平共处。他说我以入股的形式资助你们在这里钓鱼,我的股份就是这片池塘,而你们四个人钓上鱼来之后必须要分红给我。 我们不同意。过了两天发现这个人买来了网下到水里拦鱼,他本人也下了水,手脚并用摸虾,把本来平静的池塘搅得不得安宁。结果我们四个人一条鱼也钓不到了。 我的家族在房子周围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资产,那片树林就是其中之一。这在我要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才发现,其实除了回忆,祖辈们什么都不能给我留下。我慢步走到院门外,看见了爷爷房间里的东西都被堆在了院墙后面,爷爷死后,他的房间立刻被腾空放了粮食。这个心细如牛毛的老人曾经一次次从父亲手中抢救回这些破烂,珍藏在他的卧室里。我曾经亲眼看见一次在父亲大发脾气后爷爷唯唯诺诺地躲进了房间,并在十分钟后幽然出现在墙头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木头箱子重新捡回来藏到了他的床底下,我一度对他动作之迅速惊愕不已。 我从那堆杂物里看见十几个空鞋盒(那些盒子分别来自我、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和其他神秘的地方)、两双补着补丁的老布鞋、一双我明明很多年前就扔了的旅游鞋、一块老气十足的毛毯、一把生锈的茶壶、一把老旧风扇、几把蒲扇。 有一年盛夏的一天傍晚,我在的小学意外地提前了两节课放学。老师嘱咐我们回家后一定要关好门窗不要出门,因为有一场特大暴风雨要来了。我兴奋地跑回了家,看到大汗淋漓的爷爷正有力地迈动着双腿,风风火火地往来于他的房子和存放杂物的棚子之间,像一个孤军奋战的战士一样抢救着他的宝贝。吃完晚饭后我去爷爷那屋,惊讶地发现里面成了一个仓库,布满灰尘的陈年老物堆到了房梁,爷爷心满意足地脱下了被汗水湿透的短衫,去厨房做饭,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炖了一锅土豆。 之后黑黄黑黄的云彩压到了屋前的树梢那么低,倾盆的雨水夹杂着冰雹从天上泼下来,可怕的狂风把比木头桩子还重的的东西卷得满天飞。我在屋里吓得嗷嗷乱叫。爷爷淡定地吃着土豆,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碗筷一扔,噌地蹿出门去,冲进了风雨之中,一会儿抱着一盒大蒜回来了,这时一道闪电刚好在离他头顶不远处闪过,接着劈啦一声巨响仿佛天幕都被撕裂了。我在屋里看得心惊胆战。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发现棚子塌了,我不禁叹服爷爷的预测能力。对于他不加选择的吝啬东西我则没有什么意见,直到他偷了我的一块木板。 那时附近的一户人家建房子,我从工地上捡来一块做工精细的木板做木屋的天窗,但显然我那满屋旧货的爷爷对这块木板也情有独钟,因此在我上学的时候悄悄潜入了木屋,抽走了木板,并在原来的位置放了一块糟木片。 我回来发现后怒不可遏,但不动声色。我先进了爷爷的房子,在他的瓶瓶罐罐之间搜索,发现他把木板铺在了水缸上,并在上面摆满了藏品。我的猜测得到了肯定。我听见老头在外面忙活,双脚来回踩得地面噔噔响。我一把抽掉了木板,几个木罐直接掉进了水缸,其他东西哗啦散落一地。 外面的咯噔咯噔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老头冲了进来,看见他碎了一地的古董们,像水牛一样伸长了脖子发出一声悲哀的干嚎。 老头什么都没说,冲过来想抢我手中的木板,我也十分生气,一挣身子往外面走,不料把他撞倒在地。 老头的哀叫引来了父亲,他躺在地上对父亲说: "快管管你儿子吧……" 那时我看到一个老人因为我躺在地上呻吟,感到不知所措,我手里仍然抓着木板,不敢抬头看父亲,但是仍然表现出一种倔强的神情。 父亲说了一句:"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用余光看见爸爸扶爷爷坐了下来,我就跑了出去。 自此之后我和爷爷再不曾发生过争端,至终相安无事。后来我看不惯他吃土豆,就拿了几条刚钓上来的鱼给他,说: "炖了吧,刚好够一锅。" 第二次我又拿着鱼去的时候,发现上次的鱼一只不少的腌在他的菜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