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战胡林 "送死的东西。" 胡杨台白府大管家铁板脚杨树旺将一个五花大帮的精瘦汉子推进深坑,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一丝凄凄惨惨的寒秋冷月透过黑乎乎的胡杨林,洒在他略显兴奋的脸上。 那汉子痛得在深坑中大呼小叫,好似夜猫子一般,令人后背发冷,毛骨悚然。 "埋。" 白府二少爷高原神鹰白文彪低声喝道。 一股极具阳刚而又浑厚的声气瞬间在胡杨林间回旋激荡,而后又聚集在一起,如一支响箭穿破胡杨林,直插云霄。 "好一声鹰啸。" 一道冷气闪着寒光,直插白文彪的咽喉。 一条钢鞭挟着寒风直扫杨树旺的面门。 一条黑影凌空而来,出手就是夺命之招。 白文彪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当下沉肩,扭身,摆头,闪过寒光,右手疾如闪电,一只精钢锻制的三棱飞爪击向迎面扑来的黑影。 杨树旺脚下一点,一记燕子三抄水,跳出圈外,闪至一棵胡杨树旁,躲开凌厉的钢鞭,抽出单刀,恶狠狠地劈向黑影的后背。 黑影凌空飞跃,挥鞭击落飞爪,转身出招,跨昆仑而播戈,冠云霓而张罗,虎头鞋尖的三根银针极速射出。 杨树旺瞬间感到右臂一麻,单刀咣的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道火光。 白文彪后撤一步,胡旋九舞,第二支三棱飞爪凌空射出,击开钢鞭,震碎银针。 那黑影身形着地,右掌快似流星,雄戟雕弓,直取对方双眼。 白文彪心中暗叫一声好毒辣的招式,随即雄鹰抓兔,隔架来掌,又一记灵蛇盘身,右脚正取对方阴部。 黑影大叫一声好卑鄙,双脚点地,纵身跃起约一丈之高,躲过对方的撩阴脚。 铁板脚杨树旺不顾伤痛在身,一双铁脚大开大合,或踢或扫,或勾或戳,尽展昆仑脚法。 黑影在两大高手的激烈攻击之下,竟应付自如,丝毫不见慌乱之态。 有道是,形气转续,变化而蟺,忧喜聚门,吉凶同域。 高原神鹰白文彪没有料到对手如此顽强凶狠,大大出乎事前的预料。 把送信的赵麻子带到这片胡杨林中,只是引蛇出洞之招,真正的目的在于一举歼灭其背后之人。 孙子曰, 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同归乎胜而已。 此时此刻,性命攸关之际,白文彪只能进而不能退。他低喝一声着,纵身向前跃起,左掌鼓起十二分的力道,一记力劈五岳,劈向黑影的颈部。 黑影舞动钢鞭,击退杨树旺,转身蛟龙戏水,钢鞭挟着凌厉的呼啸声,击向高原神鹰。 白文彪不得不移步回身,振荡相转,于道翱翔,飘举升降,躲过钢鞭,右腿披挂,踢向黑影腹部。 黑影回穴冲陵,扬孔袭门,左掌硬生生接住对方千金重脚,身躯不由得后退几步。 趁此良机,杨树旺蜷起右臂,左脚虚晃,引开黑影视力,右脚凌空侧踹,直奔黑影前胸。 这就是主仆两人之间的默契配合,阴阳双脚,非死即伤。 黑影尚未站稳身形,疾欲收鞭回防,但为时已晚,只得鼓劲挺胸,硬硬地接了这一脚。当下又后退数步,只觉得胸口发热,嗓子发咸,一股热血脱口喷出。靠住一棵胡杨树,黑影手捂前胸,道: "好一招阴阳双脚。" 话音未落,闪到树后,向胡杨树林深处狂窜,眨眼间不知去向。 不远处的一棵千年胡杨树上,一个黑影隐伏于胡杨枝桠间,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白文彪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凝视着惨月下无边无际的黑黝黝的胡杨林,任凭寒冷的秋风从身边低扫而过。 杨树旺忍着疼痛,轻轻说道:"少爷,从鞭法分析,我看此人是飞天虎李波。" "此人一贯独来独往,白府又跟他没有任何来往。他怎么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这李波是个收钱杀人的主儿,也许被人收买了。" 白文彪望着胡杨林,沉思起来。 少顷,杨树旺问道:"现在咋办?" 白文彪冷冷地说:"该来的没有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少爷的这招引蛇出洞之计,今夜恐怕不能实现了。" 白文彪依旧望着呼啸的胡杨林,没有说 片刻,杨树旺又问道:"这赵麻子任何处理?" "带回。" 白文彪凌厉的眼光射在赵麻子惨白无血而又伤痕累累的脸上,心想,张献忠和李自成这一对流贼兄弟,反目成仇,竟成冤家对头了。 此时,他记起了父亲白经庚的一句话,能同苦者未必能同甘,能好合者未必能好散。 在他来胡杨林的时候,白经庚坐在那把不知何年何代相传下来的太师椅上,沉稳地说:"速去速回,千万不可纠缠。" 残月迷离,胡杨呼啸,胡杨台的深夜,弥漫着寒秋的悲凉气氛。 高大雄伟的白府威严地伫立在胡杨台最高点,虽然将近三更,但坐北向南的客厅依然灯火通明。 年过六旬的白经庚坐在太师椅上,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尽力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长子白文贵手里拿着一页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小心翼翼地问道:"张献忠的这封信如何回复?" 白经庚只顾吸烟,没有理会儿子。 其实,自从两天前赵麻子送来这封信,他就一直处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之中。 离开八大王张献忠回到家乡已经有五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来往,而且,根本没有主动跟任何人谈起自己的过去。如今的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是,张献忠还是找上门来了。一想到过去那些战火硝烟的日子,白经庚的心就有点隐隐作痛。 片刻,他冷冷地说:"五年了,他还是不能放过我。" 白文贵问道:"你和他有极深的过节?" "谈不上过节不过节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可张献忠在信中说,他觉得对不起你老。" "张献忠对不起我的地方很多,说也说不完。" 十年前年的冬天,大明王朝的秀才白经庚满怀建功立业的憧憬,在黄虎张献忠攻破陕西榆林城的那一刻,投奔了大西军。 在原大明榆林总兵府,两人有过一段极为精彩的对话。 张献忠问道:"白先生满腹经纶,功名在身,为何要投奔我西营?" 白经庚不卑不亢,沉声说道:"功名似烟云,大业如天地,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居其薄,处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如今大明无道,上天遣张某伐之,先生认为然否?" "夏桀暴虐,残害苍生,商汤伐之。商纣无德,人神共愤,周武举旗,此天道也。合乎天,即为道,合乎民,即为义。将军伐明,既合乎天,又合乎人,此乃人道之举也。" 张献忠仰天长笑数声,说:"先生能为我谋划天下乎?" "不谋天下,何以投奔将军?" "先生请细细道来。" "自古取天下者,无非杀抚二字。杀敌人抚百姓,以慰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也。今将军手提义兵,讨伐无道朱明,先取关中,建制守土,发展生产,站稳根基,待兵精粮足之时,西进巴蜀,一举而定。此时川陕连体,后方稳固,静观天下大势。交好李自成诸人,北和蒙古,东待辽东满清与朱明相残,两败俱伤之时,而后兵发北京,传檄天下,何愁大业不成?" 张献忠抚掌大笑,拉住白经庚的手,朗声高道:"先生真乃我子房孔明也。" 于是,大明落魄秀才白经庚一跃而成为西营张献忠的头号谋士。 想起这段堪比三国刘备与诸葛亮隆中对白的经典场面,白经庚不禁心胸激荡,长叹一声,暗道,如果张献忠采纳了自己的榆林谋划之策,何有后来的曲折功业? 诸葛亮因为一篇隆中对,与刘备结鱼水之情,功封三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而自己却差一点儿命丧西营,深夜仓皇逃离,带着一颗创伤累累的乏心,黯然回归故乡。两人相比,天悬地殊,不足而论。 常言道,要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经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又长长地吐出来。 白文贵看着父亲的动作,似乎明白了。两天前,自接到张献忠之信的那一刻起,他才知道父亲这几年不在家而是在大西军中,为张献忠出谋划策。他心中暗道,张献忠乃流贼首领,反复无常,造大明朝廷的反已有十几年了。爹的胆子也太大了,孰不知一旦被官府知晓,是要祸连九族的。 白文贵有点担心地看着父亲,而白经庚冷着脸,只是吸烟。 "爹,你能够及时脱离大西军,迷途知返,再不可接受张献忠的邀请了。" 没等白经庚回应,白文彪挟着一股寒气冲进了客厅。 从儿子的脸色上,白经庚已经明白了一切,冷冷地问道:"人没来还是跑了?" 白文彪喝了一口茶水,简单地叙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恨恨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这飞天虎。" 白经庚吸了一口烟,沉声说:"赵麻子背后的人物没有出现,而与此事极不相干的飞天虎却出现在胡杨林,耐人寻思。" 一时间,父子三人都没有说话,客厅里笼罩着一股沉重的压抑气氛。 片刻,白文贵说道:"这很不正常。这飞天虎李波是不是受人指使而来的?" 白经庚冷冷地说:"文贵说得很有道理。飞天虎后面还有高人,而且,此人与我白府有着极大的怨恨,想置我于死地。" 白文彪问道:"是不是张献忠的人?" "似乎不是。张献忠来信邀我再次辅佐他,我既没有答应又没有拒绝,他何必急着要下狠手呢?" 白文贵自言自语道:"那是谁呢?" 少顷,白经庚说道:"张献忠和李自成都是一代枭雄,可谁也不服谁,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恶战。" 白文彪恶狠狠地说道:"爹,不用怕。明天我派人去西安联系闯王李自成,跟他张献忠斗到底。" "会不会给咱家招来灾难?"白文贵忧心忡忡地抖了抖手中的信纸,"张献忠可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白文彪鄙夷地望了一眼大哥,鼻孔里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嚷道:"他会杀人,难道我就不会杀人?" 白长庚又抱起水烟咕噜咕噜地吸了几口。联系已经在西安当了大顺王的李自成,让他去对付在四川也想称王的张献忠,确实是一条上乘之计,可是,李自成会答应吗?现在的李自成可不是以前灰溜溜地躲进商洛山的丧家之犬。如今他称王西安,兵强马壮,剑指北京,野心不小啊。还能记得当年张献忠手下的谋士白经庚?就算记得,那也是一段抹不去的冤仇。 1638年冬月,兵败潼关潜伏于商洛山的李自成元气渐复,趁河南发生饥荒民心浮动之时,准备冲出商洛山,走向更为广阔的中原地带,大干一场,又担心寡不敌众,再次失败,欲联手张献忠同时起事,而又不知此时已经归附大明王朝的张献忠到底是真降还是假降,权衡再三,决定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谷城,动员张献忠重新举旗。 对于李自成的到来,张献忠手下的文武要员,大部分主张趁此千载难逢之机,除掉这个日后将会成为强硬对手的人,而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白经庚是第一个主张坚决杀掉李自成的人。他说:"纵观天下,朱明江山根基已动,摇摇欲坠,覆灭几成定局,然日后与八大王争天下者,唯有李自成一人耳,其余诸如曹操罗汝才之流,根本不足道哉。如今此人不约而来,欲诱说我主,再次联手反明,正如三国时期,孔明自知势弱,不能独抗曹魏,故联吴抗魏,实则借力打力,拉孙吴做挡箭牌而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主千万不可优柔寡断,怀仁慈之心,放虎归山,则后患无穷矣。" 然而,张献忠不但没有杀掉李自成,相反,还与其达成了秘密协议,约定来年端午节前后同时起事。 李自成怀着目标达到的胜利得意的心情,平安顺利地离开了谷城。 此次谷城之行,李自成称之为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第二年农历五月,张献忠果不食言,在谷城重举反明大旗。 事后,白经庚气愤至极,私下里言道,曹操罗汝才无总揽全局之才而懂厉害之关系,我主既无揽天下之雄心又乏辨是非之能,乃今日之徒呈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的项羽耳。 不料,此言传至张献忠耳中,引其大怒,欲杀被他称为子房孔明的白经庚。幸好获知消息的豹子胆吴廷玉深夜急报,白经庚才仓皇逃离西营,捡的一条性命。 这是五年前的故事了。 如今,自封为大顺王的李自成能为他出面? 白经庚原先主张放了赵麻子这个无关轻重的送信之人,好言相慰,事缓则圆,以托了之,可白文彪坚持要引蛇出洞,来个一网打尽,这才有了今晚夜战胡杨林之事。 白文贵跟白文彪从小就合不来,对这个胆大心野的弟弟,他一直是敬而远之。参加科举考试,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是他从小就接受的教育,也是他从小立志要走的路。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不但没有像弟弟一样四处游荡四处拜师学习武艺,反而加紧温习四书五经,参加了大明王朝崇祯十四年的科举考试,和爹一样考中了秀才,总算也有了功名。 白文贵没有理会弟弟的不满,轻轻地对爹说:"张献忠已经派他的义子孙可望率军进攻成都,朝廷的兵马有的溃败了,有的投降了。看来四川是保不住了。" 白经庚依旧冷冷地说:"进攻四川,占领蜀地,割地称王,是张献忠早有的企图,而非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 他没有说出这是他在十年前就为张献忠策划的计谋。 十年后,黄虎张献忠经过了许多波折,而后才明白了西取巴蜀的重要性,也明白了白经庚对大西的重要性,不得不屈尊枉驾,亲笔书信,诚恳谦辞,再次邀请其加入大西阵营。 少顷,白长庚吸足了水烟,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沉稳地说;"都回去睡觉,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当白府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的时候,离胡杨台约五十里路的黄河岸边,三五个矫健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跃下一条小船,迅速来到一棵高大的百年胡杨树下。 一个头领模样的汉子将手指放进嘴里,发出几声野鸭子的叫声。不久,远处传来同样的回声。两条黑影沿着黄河古道迅速来到胡杨树下会合。私语片刻,五七个黑影迎着凛冽的寒风,迅捷地向目标地乌兰山客栈奔去。 乌兰山客栈坐落在胡杨台的西边,和东边的乌兰山,北边的白府构成三足鼎立之势。 此时天色未明,偌大的客栈静悄悄的,在凄惨寒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片肃杀幽暗的景象。 这群黑影刚刚跃墙而过,还未站稳身形,就听空气中传来细微的金属声。 "卧倒。" 头领使出一招懒馿打滚,就地三滚,才躲过银针。此时,已有两个随从被暗器所伤,倒在地上惨叫不断。 十来条人影从客栈屋顶飞身跃下,四面团团围住,当下,双方混战在一起。 乌兰山客栈大掌柜金兴国立于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院子中大战在一起的几十条黑影,目光冷峻。 残月之下,两方人马交相进退往来,杀成一片。 少顷,一个身材单薄适中的汉子隔架住对方刀剑,大声说道:"来者可是闯王手下的玉中剑宋德恩将军?" 对方见状,喝令双方停手,后撤数步,仔细辨认片刻,说道:"原来是豹子胆吴廷玉。" 吴廷玉拱手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误会误会。" 玉中剑宋德恩站稳身形,面似沉水,冷冷地说;"豹子胆吴廷玉不在八大王账下听令,却跑来这胡杨台与我兄弟为难,不知是何意?" 豹子胆吴廷玉嘿嘿一笑,道:"兄弟我以为是大明朝廷的人,才下此重手。得罪得罪。" 宋德恩轻哼一声,说:"如此说来,吴将军是有重要任务了,要不要我兄弟援手?" "宋将军是李闯王手下头号军师宋献策的侄子,足智多谋,兄弟我需要时自然会麻烦将军的。这次就不劳驾了,就此别过。" "慢。" 宋德恩暴喝一声,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我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宋将军要我如何?我的人也死了。" "给个说法。" "再打一场。" "这就你的说法?" "不错,这就是我的说法。" 顿时,双方人马又跃跃欲试,准备再战。 忽然,玉中剑宋德恩大笑数声,说:"没有必要再战一场。你们走吧。" 吴廷玉心中明白,此处不可久留,便朝身后一挥,一帮人鱼贯窜上房顶,瞬间融入月色之中,没了踪影。 宋德恩冷冷地看着,没有说话。 有人轻声问道:"就让他们这样走了?" 片刻,玉中剑宋德恩轻叹一口气,轻声说;"闯王过完年就要领军攻打北京,需要一个安定的后方。这吴廷玉是张献忠的心腹,现在不能和他们撕破脸皮。这笔账权且记下,等日后闯王登基做了皇帝,再算不迟。我们今晚先上乌兰山隐藏起来,免得引起朝廷官府注意。" 当然,大顺王李自成此次派他秘密前来胡杨台,不是让他与豹子胆一决高低的,而是另有重任。 玉中剑宋德恩非常清楚,小不忍则乱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