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给我前世的女人 我,三十三岁,农村无业男游民,跟着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父母混日子,无一技之长,偶尔去街边露露拳脚,做些巧取豪夺的生计,尚未婚娶。 父母急得不行,我一直在等,或者一直在找,冥冥中总有一个温柔至极的女人在呼唤我,来吧,来吧…… 我始终理不出头绪,但意志无比坚定,呼唤我的女人,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与我重续前世未了的情缘。 今生,注定要让我苦等无果。 那么,我曾经伤得她极深么? 1:
夏天,无花果熟了,我只等这个季节来临,倩才喜欢我,她说她最喜欢吃无花果了。 屋后的那棵无花果树从我记事起就有了,碗口般粗,每年都要结出硕大的暗紫色的大无花果,周围的那些小屁孩一到此时就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彪哥彪哥叫个不停,听得我舒服极了,而倩的呼唤,总是让我飘飘然,她只要用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扫过来,我就昏头转向了。 最熟最大的那颗无花果,我是留给倩的,连我都舍不得吃。 真有意思,不是所有的树都要开花才结果吗?怎么偏偏有这个不开花就有果子的树?反正我不在乎,管它先开花还是先结果,我只要有去讨倩喜欢的东西就行。 一只黑色的大雁从天际掠过,嘶叫长鸣响彻夜空。 我睡在河边的竹林里,夏夜出奇地闷,野外的蛙声不断,树上蝉鸣经久不息。母亲说我是个调皮的男孩子,把她放在米坛子里的钱拿去花光了,生气地用灶下的柴棒子把屁股都给我打红了,没办法,我只有躲在黑角落里免得再惹她火起。 我吹了声口哨,倩的家离河边最近,她隔会儿就颠颠地跑来竹林。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我身边。 我说,我挨打了,屁股都痛红了。 她盯着我,为什么打你? 我说,把钱偷来用了,没先经她的允许。 她惊讶地问,就是你前天带着我们一帮人到街上买冰棍吃,还去食堂里打牙祭? 我点点头,其实是那天倩说她饿了,家里的大人又不在家。我就怕她饿着,才悄悄把藏在米坛子里的钱拿了,谁叫她每天舀米做饭的时候都不避我要拿出来理理呢?顺便想争争光,把那帮小子一起叫去了。 我喜欢她,从懂事起就喜欢她,喜欢看她对我说话,喜欢看她在树下吃着我摘的无花果时的灿烂笑容。 她流泪的时候,我的心就痛了。 她喜欢我吗?她喜欢跟我在一起吗?她愿意每天都陪着我吗?挨打算什么?要是有人欺负她,我命都可以拿去拼。 倩说,你真傻! 就算为她傻到骨子里,我也甘愿。 2:
夏天总是有艳阳高照,我们这帮十多岁的疯孩子总有百变不厌的游戏要耍。 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河里游泳,蛙泳,划剪刀,钻迷,然后游到河对面,偷挖邻村地里的花生。等到游倦了,就结伴向我家屋后的那棵无花果树进攻。无花果树长在一片矮墙上,墙下是一大片稻子,正是稻香弥漫的季节,风一吹,稻花就在田野里如丝絮般飞舞,清香清香的味道惹得我心痒痒,原来,倩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我一直琢磨不透,为什么我的嗅觉如此灵敏? 我们全都爬到无花果树上,我恨透了那几个无赖,怎么把最好的几个都摘了,那可是我眼都望花了才盼到它熟,要准备献给倩的礼物呢?我心急了,就用力往树高处爬。 墙矮了,树身小了,而我们七八个孩子都在树上折腾,实在承受不了这种负荷。它终于完成了来到世间的这次使命,在剧烈摇晃后,树身悲壮地倒向了稻田里。 我们几个孩子还惊惶地叫喊,却也无济于事,茫然间就随树一起跌落到田里。 树不是很高,我们都没被摔坏。我倒下时,倩正好落在我怀里。是天意如此么?她无措地哭起来,脸上头上脖子上都沾满了稻花,我搂着她,别怕,有我在,陪着你! 她抽抽噎噎地说,以后,以后,再也吃不到无花果了…… 原来是这样,我拍着她的肩说,谁说的呢?一定会有的,彪哥答应你,一定再重新栽一棵无花果树,结的果子全部归你吃,再也不带那些小屁孩来爬树了。 倩的眼睛亮了,我从此为这亮光失眠。 3:
我从此心里想着的就是去哪里找一棵无花果树来种上。 因为农村经济的原因,十五岁后我和倩都没有继续上学了。 她出落得更加漂亮,她看我的眼神更痴迷。我后来想她是那么深地喜欢上我了。 而我,就在那年学会了喝酒,而且是烈酒,一喝就是半斤八两。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我喝了酒就会乱说话,失去理智打人。仗着一身彪悍的力气在外面惹事生非,当时无非不过就是想干些出名的事情,引起倩的注意,让她觉得我是如此了不起的一个伟 丈夫。 父母起早贪黑地辛苦劳作,无非不过就是要他们的儿子过得好些,早点娶上媳妇安家。他们知道我喜欢倩,从小我们两个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好象她是我媳妇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爱人,世间又能找到几对呢? 我认定了倩是我女人,也认定了我是她男人。 有一夜,月光很暗,潮声很低,我把倩约到河中心的那块大石上。我得到了一样宝贵的礼物,那是倩的童贞。 倩温柔得一只猫,她伏在我胸前,柔情似水。天地仿佛都静止不动,时间定格在我十八岁的夏夜。 那是一种永恒的追念。 倩说,我想吃无花果了。 我一直在想着为她种一棵无花果的。 4:
秋后,村子里来了一帮唱戏的,驻扎在小镇上巡回演唱。 戏班里有个小旦叫珍珠,她演花木兰,陈世美,穆桂英挂帅,演得栩栩如生。尤其是她画了浓妆,穿着绫罗绸缎在台上的样子,迷到了镇子上没见过世面的很多小伙子,我也是其中一个 。 我整天无所事事,就跟着戏班到处跑,白天黑夜都难得落屋。现在,我几乎忘记了倩喜欢吃什么了,几乎忘记要给她种无花果的事。我看着珍珠的耳环闪闪,心里就一荡一荡地激动。 晚上,当珍珠唱完戏,我就陪她在街上喝酒,听她讲戏班里的笑话,台上演夫妻的两人实际是两父女,台下的情人,在台上是仇人。珍珠是跑江湖的,她的眼睛很妩媚,没有倩的眼睛清澈。 在一次醉意朦胧的时候,珍珠突然吻了我的脸,犹如电光火石般把我击垮。 5:
寒冬,什么果树都没有了。 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倩了。 那天从戏班回家换衣服,在河边看到倩。她的脸惨白,周身都臃肿地被棉衣包裹起来。 她站在我面前,静静地问我,听说,你和戏班的一个女人打得火热? 我说,没有的事,我只是爱去听唱戏而已。 她说,你说的话都记不得了。 我说,说了什么? 她笑笑,算了吧,没什么。 我急着换了衣服陪珍珠去另外一个镇子演戏,就绕开她走了。 后来,我回头一看,倩还立在河边,河风很大,吹起她的长发四处乱舞。 我想,倩一定很冷吧? 6:
时间过得极快,都说戏子无情,我想也是的,我为了珍珠,把父母积攒来娶媳妇的钱都给她买穿的吃的了,她除了陪我喝酒打情骂俏而外,却从不说她要嫁给我。 春天来的时候,村子里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丝芽,燕子在屋檐边筑了个巢,花花草草都苏醒过来。 那天我又陪珍珠去了别的镇子。 我的心里也复苏了,我想起了倩,想起了要为她种无花果的誓言。可是这年我都做了什么?陪戏子逛街,和戏子喝酒,睡觉。 我真不是男人! 我发誓,这次回家,我决不再出来了,我要好好跟她在一起过日子,家里虽然贫穷,但是倩从不会嫌弃我,她说过要一生一世和我相守,至死不分离。 晚上,珍珠对我说,明天,我们可能就要离开了。那个戏班是河南外省的,戏子也想家了。 我不说话,拼命地喝酒,喝得全身血液沸腾。珍珠懂我,她伸出双手把我的双眼蒙上,一股胭脂的气味在鼻息间窜动。 月影绰绰,房里的灯光暖昧。我跌落在珍珠的衣裙间,酒,把我染成一个乱性的人。 7:
倩的肚子痛,她深夜一个人在河畔徘徊。 她在竹林里痛得撕心裂肺,她不知道是要生孩子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最爱的那个男人。 那个说喜欢她的男人流连在别人的温柔乡里,忘了要为她种无花果的诺言。 她流干了泪,沉默是她选择忘记痛苦的唯一方式。 她踱到河心的那块大石头上。 血慢慢渗透了裤腿,她伏在大石上,她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一个男人。 夜深了,河边没有人。 血开始从她的身体里奔涌而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呼唤了,意识渐渐模糊,黑暗象一座坟墓把她吞没。 最后残存的一丝记忆,她记得是小时候无花果的味道,很久没有尝过了。 那么,在天堂,一定有她的期待吧? 8:
第二天,村子里轰动一时的新闻就是倩昨晚在河里的大石上死了,而且是难产。 第二天,珍珠和戏班子搭着远行的车走了。 我酒醒后回到家,遭到父亲的一吨毒打,我觉得,他打轻了。 男人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只喜新厌旧,随意滥情的动物罢了。 我疯了般去寻找倩。她没有了,人间蒸发了,一座添在河畔的新坟,是她最后的归宿。 后来,我一直未娶,也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我不说对不起,这几个字于事无补。 我也不能言痛,痛对我来说太空妄。 那些该偿还的,欠了的,总得有轮回的命运安排我去受惩罚。